A4版:文艺副刊总第3350期 >2025-12-05编印

驻村日记
刊发日期:2025-12-05 阅读次数: 作者:
  贵州公司 文永国
   早晨的雨点淅淅沥沥落在村委会旁边的铁皮顶棚上,叮叮咚咚地敲醒静谧的山村。我站在窗前,望着乌霸河升起来的雾气正静静地爬上山坡。
   山村的沟壑是岁月刻的指纹,有时也会硌疼柔软的心。见过为争几株砂仁红脸的叔伯,最终在暴雨夜合力疏通垮塌的背沟;调解过妯娌间的闲话龃龉,转头见她们并肩在晒场翻拣豆种。最难忘那场争地纠纷,两人险些挥锄相向,却在老王摸出珍藏的包谷酒后,蹲在田边共饮一盅老姜茶。
   老王是村里最懂酒的人。他那间低矮的杂物屋里,常年弥漫着粮食发酵的微酸和木质容器的沉香。酒是他自己酿的,原料基本都是自己种的包谷,偶尔也用山间摘的野果。他说,酒是山魂,喝下去,人就与这山水通了灵性。那晚的田埂上,月光如水,两个刚才还怒目相视的汉子,传喝着同一个瓷缸,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话匣子便也打开了。抱怨天旱,抱怨水少,抱怨日子过得紧,但说着说着,就成了对来年雨水的期盼,对家里老母猪下了猪儿子的夸耀。锄头还扔在脚边,闪着冷光,但空气中的戾气,已被那缸粗粝却温润的老酒,涤荡得差不多了。我坐在他们中间,听着那些骂骂咧咧的倾诉,忽然明白,这土地上的矛盾,就像山间的雷雨,来得猛,去得也快,最终都渗入泥土,滋养出更坚韧的关联。
   村里的日子,是以灶火点燃,以星斗熄灭来计量的。清晨,最先唤醒人的不是闹钟,而是隔壁梁大哥家那只大公鸡,它站在场坝边的矮墙上,把一声声啼鸣甩过路旁的电杆,砸在每一扇铝合金的窗棂上。接着,炊烟便次第升起,先是笔直的一缕,很快就被山风揉碎,散成一片青灰色的薄纱,罩在村子的上空。空气里混着柴火味、猪食的温热和潮湿的泥土气息,这是一种城市里任何香氛都无法复制的、属于生活的原味。
   白天的台辰是属于劳作和声响的。锄头磕碰石头的脆响,犁铧翻开泥土的闷响,竹耙划过晒坝的沙沙声,还有六组严老辈偶尔吆喝老牛的大嗓门,三组李大姐隔着山湾喊孙子回家吃饭的悠扬腔调,所有这些声音,都被山谷放大、混合,谱成了一天中最蓬勃的乐章。你很难说清是哪一种具体的声音,但它们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生机”这个最贴切的词。
   夜晚的台辰,则是属于静谧和故事的。电是通了,但很多老人还是习惯早睡,节省那点电费,也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规矩。只有村委会的灯通常亮得久一些。我和几个村干部围坐在大办公桌前,取暖的“小太阳”吱嘎地左右摇转着,烘烤着每个人冷得发僵的双脚。我们商量着怎么把村上的产业规划从肆意畅想投映到具体方案上,怎么引进更适合坡地种植的中药材,怎么说服那些固执的老把式尝试一下新的豆种。争论是免不了的,有时声音会陡然拔高。但更多的时候,是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小太阳”摇转着发出的吱嘎声,和窗外的风吹响了树梢。这种沉默不是空白,而是一种沉淀,所有的难处和期望,都在这沉默里反复咀嚼,等待一个豁然开朗的时刻。
   村里的孩子,是在山的怀抱里生长的。他们的玩具是斜坡滑落的石子、树枝削成的刀剑,以及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放学后,他们把书包往家里一扔,就像归林的小兽,呼朋引伴地消失在田埂和山道间。他们的笑声清脆,能撞碎厚厚的云层。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被压缩了。一季作物从播种到收获,显得漫长而充满等待;而一回首,却发现一年光阴已悄无声息地从指缝溜走。我见证了台辰的四季轮回:春日山色碧青,如一块被精心熨贴的绿缎;夏日包谷挺立,炙热的空气里飘来阵阵的绿意;秋日层林尽染,收获的忙碌里透着扎实的喜悦;冬日山野寂静,雨夹着雪花覆盖着一切,随着沙沙声潜入了地里,孕育着下一个春天的躁动。
   村民的悲喜,也紧密贴合着这轮回。谁家修了新房子,谁家的老人没熬过冬,谁的孩子有出息考学去了省城,谁的病通过医保报销看到了希望……这些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山村的每个角落,引发一阵赞叹、一片唏嘘,或一场深入的讨论。他们的情绪不加掩饰,悲伤时就坐在场坝边默默抽烟,高兴时就拿出积蓄已久的好酒,呼啦啦地请上周围的邻居。这种鲜活和真实,常常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和慰藉。
   驻村的日子久了,我渐渐完全褪去了陌生和隔阂。我开始能品出不同人家泡菜坛里酸味的细微差别,能听懂他们“玩笑”里隐藏的幽默和智慧,甚至我的脚步,也不知不觉带上了他们那种特有的、沉稳而略带拖沓的节奏。我和他们一起为一场及时雨欢呼,也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揪心。这片土地上的忧乐,不再仅仅是报告里的数据,而成了我脉搏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