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349期 >2025-11-28编印

灯下茶凉
刊发日期:2025-11-28 阅读次数: 作者:
  贵州公司 许玉洁
   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拖着行李箱推开外公家的铁门。院角的桂花树刚刚吐出第一批金粒,香气还怯生生的。“玉洁!你来啦!”老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依然是记忆里那个高八度的调子,像是要把每个字都镀上金边。
   我停下脚步笑了。二十七年来,这个声音从未改变过音色与温度,就像他总在里屋的窗边摆着的那把藤椅,任时光流转,自岿然不动。
   搬来外公家是无奈之举。金阳到市区的通勤长达一个多小时,父母家离单位太远。倒是外公的老宅,恰在我公司三站公交之外。母亲在电话里犹豫:“你外公八十五了,生活习惯怕你受不了......”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外公抢白的声音:“让玉洁来!我会给她原来的卧室换一个新一点的灯泡!”
   然而真正住进来才发现,母亲说的“生活习惯”竟是这般模样。
   清晨六点半,外公窸窸窣窣起床。一个馒头,一个水煮蛋,配半杯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茶。我扒在门框上看他吃早餐,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他膝头,看他沏功夫茶的样子。那时茶汤是琥珀色的,冒着滚滚热气,他总会用筷子蘸一点喂到我嘴里,看我被苦得皱眉头就哈哈大笑。
   “现在的茶怎么这么淡了?”我问。外公咂咂嘴:“医生说的,浓茶伤胃。”说着却从抽屉里掏出个小铁罐,“给你留的正山小种,知道你爱喝。”
   他的一天像钟表般精确:八点吃早饭,十二点准时开午饭。我发现他总是留着小半碗饭,吃完却不收拾,端着剩菜往后院去。跟过去一看,五六只野猫正蹲在墙头,见他出来齐刷刷竖起尾巴。
   “老伙计们等开饭呢。”外公把菜拌好放在石阶上,转头对我说:“你记得吗?你小时候那只大黄猫,后来生的崽崽的崽崽,说不定就在这里面。”
   晚饭通常是简单的汤面,青菜卧个蛋。他吃得很慢,假牙不太合拢,咀嚼时腮帮微微凹陷。我要帮忙做饭,他总摆手:“中午吃够好了,晚餐就将就点。”
   最让我心软的是每个晚归的夜。无论我说多少次“别等”,九点一过,他床头的台灯一定会亮起来。第一次加班到十一点,我蹑手蹑脚进门,却见黑暗中那盏灯黄澄澄地亮着,外公靠在床头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未播出电话的手机。
   “不是让您先睡吗?”我轻声埋怨。他惊醒过来,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回来啦?饿不饿?外公给你下碗面?”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多个夜晚,直到我发现,不管多晚,那盏灯永远亮着,像海港不会熄灭的灯塔。
   周末回父母家,外公的电话追着来:“什么时候来家里住?”声音里透着孩子气的委屈,“我好想玉洁哦......”母亲悄悄告诉我,我不在的日子,外公的晚餐经常就是一碟咸菜配粥。
   九月初,外公开始神秘地往院子里搬花。一盆杜鹃,两株金桂,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花草。问他做什么,他只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答案在我生日那天揭晓。下班回家,院里拉起了小串灯,杜鹃和桂花围成个心形。中间摆着桌子,上面放了个奶油蛋糕,歪歪扭扭写着“许玉洁27岁快乐”。
   外公系着多年前我送他的围裙,正手忙脚乱点蜡烛:“你五岁那年,外公就这样给你过生日的,记不记得?”烛光里,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盛着笑意。
   我这才想起,九月二十五,原来是我们共同的生日。
   吃蛋糕时他忽然说:“人老了,就像茶泡淡了。看起来还是茶,其实已经没什么味道了。你过来住,像是又给我续了次开水。”
   九月底的寿宴一天天近了。我偷偷准备着祝寿词,写了又撕,撕了又写。那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套话,配不上我的外公。
   寿宴前夜,我又加班到很晚。秋雨忽然淅淅沥沥下起来,下车时看见雨幕中那盏熟悉的灯光,忽然眼眶发热。
   推开门,外公果然又在灯下打盹。我弯下腰去关灯,发现台灯下压着个东西——是张老照片,上面是他抱着刚满周岁的我,两人额头抵着额头,笑得一样眯起眼睛。
   光晕罩着他雪白的头发,像是月亮给雪山镀的银边。我忽然明白,那盏灯从来不只是为了照明,而是一个老人用他唯一的方式,在茫茫黑夜里为晚归的外孙女圈出一小块光明,仿佛在说:别怕,总有人为你亮着灯,总有人在等你回家。
   第二天寿宴,当话筒递到我手里时,我看着台下穿着新中山装、坐得笔直的外公,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最朴素的一句:
   “外公,祝您天天快乐。希望明年的桂花香时,后年的桂花香时,很多年很多年的桂花香时,我回家推开门,还能听见您说——玉洁!你来啦!”
   全场掌声中,外公孩子般扬起声音:“天天都来才好呢!”镜片后面,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像是秋阳落在茶汤里碎金的光。
   茶会凉,人会老,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那盏永远亮着的灯,就像那声永远不会降低温度的呼唤。原来世界上最深的眷恋,就藏在一个八旬老人不肯先睡的夜里,藏在每个清晨越来越淡的茶香里,藏在日复一日等待与守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