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司 张文熙
推开宿舍门的刹那,清冽寒风裹着雪沫子扑来,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鼻尖瞬间冻得发麻,连呼吸都带着白汽。远眺,群山裹着素白绒衣,近看,门口的玛尼堆(垒起来的石头之意)也积上了薄雪,风一吹,雪沫如碎玉般飘向河谷,擦过耳畔时,带着点细碎的凉意。
“小张,走咯!村支书家的杀猪宴,再晚赶不上热乎的!”老李的吆喝声穿透风雪,打破了天地间的静谧。我裹紧冲锋衣,踩着积雪随同事往山后村落走去,雪粒在脚下咯吱作响,像串起的银铃,为这场赴宴添了轻快的序曲。风卷着雪沫打在眼镜上,模糊了视线,却挡不住鼻尖嗅到的那隐约飘来的酸菜香与肉香。
卓玛阿姨家的院子早已热闹非凡。院墙根下,铁锅沸水咕嘟冒泡,白汽氤氲着往上窜,在经幡上凝成细小冰珠,风一吹,冰珠簌簌滚落,砸在雪地上碎成细屑。阿姨身着藏袍,黝黑的面庞堆着憨厚的笑,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暖意,正用藏汉混杂的语言指挥儿子们固定猪腿。扎西大叔拍着膘肥体壮的生猪,手掌落下时肉脂颤动,朗声笑道:“吃青稞秸秆长大的,肉质绝了!你们风里来雪里去修路,今天敞开吃!”同事们纷纷挽起袖子搭手帮忙,有的按住猪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有的往灶膛添柴,火星子顺着烟囱窜出来,映亮了半边雪天......我本有些怯生,站在边角手足无措,却被这满院气氛裹住——大叔的吆喝、阿姨的叮嘱、同事们的笑闹,还有柴火噼啪声、沸水咕嘟声交织在一起,竟让人浑身发烫。上前递毛巾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滚烫的灶台,倒比雪沫子更让人清醒,索性挽起袖子也去帮忙。雪仍在檐角轻落,沾满肩头发梢,没人抬手拂去,仿佛这雪也是宴席的一部分。
猪血刚接好,炊事员杨姐便凑过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新鲜猪血得赶紧处理,不然就老了!”她指尖翻飞撒盐搅动,白瓷盆里的血汁渐渐凝出光泽,又转身切五花肉入瓷盆,倒上头道鲜酱油,酱油漫过肉块时泛起细密泡沫。她把八角、桂皮等香料包进纱布,埋进冰糖:“腌制急不得,这样卤出来才不硌牙,颜色亮堂。”咸香混着脂香飘出,引得牦牛驻足探院,睫毛上的雪粒沾着水汽,憨态可掬。
另一边,卓玛阿姨接手打理起猪血。刀刃落下,血块颤巍巍如红玉,沸水汆烫时,她用漏勺轻撇浮沫,动作柔得像照顾孩子。灶台上,酸菜丝泡得水灵,羊骨高汤熬了一夜,乳白色汤汁泛着油花,咕嘟冒泡。“猪血汤的灵魂是酸菜嘞。”阿姨把酸菜倒进油锅,滋啦一声酸香炸开,再倒入高汤和猪血慢炖,馋得人直流口水。阿姨笑着回头塞来块烤糌粑,炭火的温度透过我的掌心,糯糯的麦香在齿间慢慢散开……
暮色悄然染蓝雪山,檐下卤肉已腌得红亮,杨姐穿绳挂起,雪光映着滴落的油珠,像串碎钻。“晒三四天风干,卤出来保证你们吃不够!”她拂去肩头雪粒,指尖还沾着酱油的红。卓玛阿姨端来大铁锅,铁勺碰锅沿清脆作响。揭开锅盖的瞬间,香气轰然炸开,赭红色猪血浮在汤中,衬着翠绿韭菜段,汤色清亮。“猪血能清肺,多喝点。”阿姨给我添满一碗,指尖温度透过瓷碗传来,我低头抿汤,暖从舌尖浸到心里。
桌上的菜简单扎实:清炒青菜脆嫩,糌粑白糯,猪肉带着原生香,最亮眼的是那盘卤肉。咬下一口,卤汁顺着嘴角淌,没人抬手擦,只笑着往嘴里扒糌粑。火塘火苗跳跃,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窗外雪如柳絮轻飘,落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客厅里的暖,好像要漫出屋外。
夜深了,我们踏着积雪返回项目部。雪地里的脚印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周身的暖。返程的脚印被新雪慢慢盖住,可经幡上冰珠的凉、火塘边木碗的烫、猪血汤的鲜,好像都留在了身上。
我想,明年小雪,扎西大叔的猪该又养肥了,杨姐腌的卤肉该还挂在檐下,等着雪光映亮。那些藏在风雪里的烟火与情谊,没说过“珍贵”,也没提过“感谢”,却像青稞酒的暖,在往后的每个寒冬里,一想起,便会让人浑身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