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务城通公司 蒋莉萍
有一段时日,我沉陷在一种奇特的平静里。那不是风暴过后的宁和,亦非洞明世事的澄澈,倒像是万物失重后,悬浮于真空的、轻得令人心慌的静。日子如一张光滑的、没有褶皱的薄纸,翻过去,是空白,再翻过去,依旧是空白。这情形,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话,他说,生命中有太多事,看似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
我这奇特的平静,没有责任的牵绊,没有热望的烧灼,甚至连悲喜都淡去了,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在灰蒙蒙的天空,看似自由,看似轻盈,实则失了扎根的土地,失了那决定其所以为风筝的、被牵引的重量。
我于是开始寻觅那失落的“重量”。
在公园里,我看到一群老姐姐正在歌舞。她们的步子算不得齐整,嗓音也带着岁月磨蚀的沙哑,那舞动的臂膀,像两羽振翅的鸟,那脸上浑然的沉醉,是她们对光阴这巨大重量的、欢愉的挑衅。她们不是要摆脱生命的沉重,而是将这重量化作了舞步的节奏,在“重”里,寻得了“轻”的飞扬。
在岳麓山巅,我遇到一些穿越山岭的徒友。那背上的行囊,便是他们自愿选择的负担。每一步的向前,每一次的喘息,都是重量清晰的刻度。然而,正是这重量,让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坚实无比,让他们在登临绝顶、一日看尽长安花时,那胸中的畅快,才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他们的生命,因这自讨的“苦”,而变得无比“结实”。
最深刻地为我诠释这“生命之重”的,还是我的那些同事们,那些大地上的写诗人。我想起多年前,在大西南崇山峻岭里遇见的一群女防护员,她们纤柔的肩膀,扛起的是守护生命的责任。这责任,是重的;这风吹日晒的孤寂,是重的。可她们将这千钧重负,一丝丝地,编织进每一次的哨音、每一次的旗语里。于是,那重量不再压迫她,反而成了她生命的骨架,让她在这苍茫的天地间,站成了一幅不可摇动的坐标。
还有那些或在高空或在地下筑路的人。他们生命的重量,是手中冰冷的钢铁,是隧道里轰鸣的机器,是身后的万家灯火。他们沉默地,将这所有的“重”,扛在肩上,嚼碎了,咽下了,然后,将它们一寸寸地,锻造成通向未来的、坚实的道路。
昆德拉说,“重负造就了我们真实的生活。”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这真理最朴素的显形,从“重”中汲取力量,又在“重”中完成超越。他们的生命,因这最具体的、创造的重负,而获得了最真实、最不可摧毁的形态,像深扎于岩层的根系,像建筑者夯入地下的桩基。
我恍然惊觉,我那“无波”的心绪,或许并非真正的“轻”,而是一种失重后的迷茫。我惧怕生命中的沉重,下意识地躲避了那些可能带来痛苦与挣扎的牵绊和期许,却不知,自己也同时放走了生命可以有的深度与光华。
窗外,夜色依旧。但我的目光,仿佛穿透这黑暗,看见那些在群山万壑、钢筋混凝土间,正用生命的重量,雕刻着通途的同行们。他们的生命,沉重,然而壮美。
我回到书桌前,那原本轻飘飘的稿纸,此刻似乎也有了分量。我拿起笔,感到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充实。原来,生命中最甘美的滋味,并非来自轻逸的逃离,而是源于对这沉重人间的,深情而勇敢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