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公司 甘宇霞 王三兵
工地的日子,像搅拌机里不断翻滚的水泥,干涩、沉重,日复一日浇灌着拔地而起的钢筋骨架。尤其在项目最后几个月,收尾的焦灼与离别的预感,如同草原午后的闷热空气,无声裹挟着每一个人。日子越是紧绷,程队长和他媳妇徐姐偶尔在傍晚支起的“私房小灶”,就越像一道微光——在粗粝生活中撕开一道口子,透进光、溢出香,成了所有人紧绷神经的落脚处。去晚了,连一口汤都赶不上。
程队长管起工程来雷厉风行,嗓门大得能盖过打桩机。只有进度顺利、手头活暂告段落的傍晚,他才会摘下安全帽,握起锅铲。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吼着指挥的“工头”,而只是一个愿意为同事们炒几个拿手菜的老大哥。徐姐话不多,总是微微笑着,递配料、收碗筷、擦灶台,动作干净得像草原上的流云。他们俩一个抡勺一个打杂,配合得默契十足。
这一口锅,是大家心中的“能量站”,精神上的“减压阀”。有时是一锅“虎皮青椒”。青椒在铁锅里煸出焦香的虎皮纹,蒜末、豆豉、酱油滋啦一声泼下,那股霸道香气能顺着风飘遍整个生活区,勾得人肚里馋虫直闹。有时是一盆“麻辣鱼”。程队长清早从菜市场挑来的活鱼,片得薄厚均匀,滚烫红油里花椒与辣椒翻腾,鱼肉雪白滑嫩,吃得人额头冒汗、嘴唇发麻,却停不下筷子。每次连锅底那几根配菜都捞个干净。那麻辣鲜香,是穿透疲惫的号角,瞬间把一群灰头土脸的汉子拉回热气腾腾的人间。
但最让人记挂的,是夏天的麻辣酥蚂蚱——那是工地的限定风味,是自带仪式感的集体创作。下班之后,天色还未暗透,我们几个年轻人一声吆喝,就钻进工地旁的野草地。有人带网兜,有人直接空手,弯腰、屏息、扑抓......一时间,草丛里全是蹦跳的绿影和我们的笑骂声。蚂蚱不好抓,但没人敷衍,那一刻我们不是打工人,而是一群在野地里找乐子的大孩子。草屑沾满裤腿,汗水淌进衣领,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忙活个把小时,收获颇丰。蚂蚱被小心地装进空饮料瓶或塑料袋里,细细簌簌的叫声从里面传出,密集又充满活力。这份混杂着草香与成功喜悦的收获,是枯燥工地上难得的、自找的小快乐。
小厨房的灶火又一次旺了起来。蚂蚱在滚油里“滋啦”一过,炸得金黄透亮,捞起沥干。程队长另起一锅,下重料爆香,辛烈的气息直冲鼻端。炸好的蚂蚱倒进去,铁勺翻飞,盐粒、辣椒、花椒如雨点般落下。出锅!堆尖冒顶的一大盘,油亮红艳,散发着混合草原狂放与油脂焦香的奇异诱惑。我们捏起一只丢进嘴里,“咔嚓”脆响,外壳碎裂,内里是带着青草底子的奇异酥香,紧接着花椒的麻、辣椒的烈、葱花的香在舌尖轰然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与单调。
程队长解下围裙,点上一支烟,看着眼前的热闹,黝黑的脸上是卸下重担般的松弛。他用这偶尔升起的烟火,给紧绷的日子松松弦。这一口麻辣酥脆,嚼碎的不仅是蚂蚱,更是短暂闲暇中的野趣,是工友间毫无保留的分享,是程队和徐姐自掏腰包买料、用心烹调、堪比家乡味道的熨帖人情。
工地生活是临时的,人情却是实的。就像那条叫“旺财”的流浪狗,不知道从哪来的,却成了项目上的“编外成员”。我们吃啥它吃啥,睡在门卫室旁边,听见陌生人的脚步会叫。它不像家狗那样亲人,但总在你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像工地上的一个影子,沉默、忠诚、自带一股江湖气。
三两个月之后,楼起来了,我们也散了。活动板房会拆除,锅碗瓢盆会打包,“旺财”也许会被附近人家收养,也许继续流浪。这片曾经喧闹的土地也将变得热闹,住进来的人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那些偶尔升起的饭菜香、那些忙里偷闲的笑声,会永远留在记忆里。这些碎片,不宏伟,不正式,甚至称不上是个故事。但它们真实地发生过,在机械的重复和体力的消耗之间,为我们保存了最后一点“人”的温度。
工地终会消失,高楼终会立起,而那种在钢铁秩序中生长出来的柔软、在荒芜之中制造快乐的能力——会跟着我们,去下一个地方,见证下一个蓝图垒成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