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司 张文熙
每逢农历七月,闽东宁德便渐渐浸润在一种特殊的氛围里。巷口的榕树静默如长者,晚风捎来香薰的气息,老人总会轻声嘱咐蹦跳的孩童早些回家。家家的木门比平日敞得更开,门槛石被岁月磨得温润,仿佛在静静等候远行的亲人归来——这就是宁德人代代相传的“七月半”,一个让思念融入炊烟、让记忆化作清香的时节。
此刻的我,正站在离家四千多公里的青藏高原上。远处雪山皑皑,像极了老家屋后冬日的茶山;近处机械轰鸣,中铁五局的旗帜在猎猎风中舒展成一片鲜红的船帆。掏出手机,家族群里母亲发来准备晚餐的照片:竹编簸箕里躺着饱满的香菇,陶盆中焖着金黄油亮的鸭肉,灶台上的蒸笼正吐出袅袅白雾。刹那间,那股混合着老酒香与柴火气的醇厚滋味,仿佛穿越千山万水,涌入我的鼻腔。
记忆中的七月,总是从凌晨的炊烟开始。天还蒙着青灰色的薄纱,母亲就系上蓝布围裙开始蒸米饭,父亲将八仙桌擦得泛出木纹原有的光泽,依次摆上当季的水蜜桃、新收的稻米、油炸的芝麻糖糕,最中央永远是一只油亮亮的蒸全鸭。邻居家的炊烟越过马头墙飘过来,整条巷子仿佛一锅慢慢熬着的暖汤,每一个呼吸都盈满让人心安的味道。
黄昏时分,烛火次第亮起。孩子们提着莲花灯跑过青石板路,纸扎的灯罩里烛光摇曳,像倒泻的星河落在人间巷陌。各家门口的供桌连成长龙,烛火在晚风里融成一条流动的光河。临水宫前的广场上,纸扎的望乡台有三米高,河灯顺着莺歌溪往下漂,一盏盏载着烛光缓缓流向远方。那时不懂为何大人们总望着河灯出神,如今才懂得,那闪烁的何止是烛火,分明是说不出口的牵挂与祝福。
“项目部也过节哩!”操着湖南口音的老陈端出自酿的米酒。来自天南地北的建设者们围坐一堂,说起各自故乡的习俗:湖南人要“接老客”、四川的“烧袱子”、东北的放河灯……高原的星空格外澄澈,那些被不同方言描绘的习俗,最终都汇聚成同一种情感的河流——那是人间最深沉的思念。
深夜,我独自走上项目部后的山坡。银河正倾泻在雪山顶上,亿万颗星辰仿佛触手可及。恍惚间,我看见故乡的河灯与高原的星光连成一片,就像我们正在修建的铁路,不仅连接地理上的两地,更连接着记忆与未来、离别与重逢。取出手机,我给父亲发了条消息:“爸,我在高原上一切都好。这里的星空,和老家七月半的河灯一样美。”
按下发送键时,一颗流星正划过天际,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每盏河灯都会染上属于自己的星光。当老家的供桌摆上新米时,高原的帐篷里也飘起米酒香;当闽东的河灯顺流而下时,青藏的铁轨正铺向更远的远方,这些天各一方的事物,虽千种模样,却共披同一袭月华,被同一种思念温软地照亮。
就像铁路连起山河万里,思念终会找到归途。因为爱,是我们共同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