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桥公司 李 漫
下了车,他疾步奔向那座桥,那是位于咸阳市内、通往西安咸阳机场方向的一座桥,这样横跨渭河的桥,十余公里内,有四座。她将车停在路边等他,看着后视镜里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心里泛起了些许酸味——这么急切地奔走,一心一意,全然无视他物的样子,她记得,那还是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西安咸阳机场高速公路项目部。她依然完整地记得以这座桥为主体工程而成立的项目部的名称。那是他们从另一个单位调入新单位接手的第一个工程项目。这次,利用休假的机会,他们故地重游,要找到那座桥,那座他23年前修建的桥。
她记得和他在那个项目发生的每件趣事。
“拖剑侠”。想到这个绰号,她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她年轻时气盛,憨直,怕和啰嗦的人来往,他也是个怕啰嗦的人。可偏偏有一回,他来取一份内业资料,她因疏忽将资料放错了文件盒,翻找许久才寻到。他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批评她,起初她并无异议,毕竟是自己犯了错。可他的批评絮絮不止,像盛夏里聒噪不休的蝉鸣,满耳嘈杂,让人无处闪躲。
“别再叨叨了!若是条汉子,就去场坝等着,我要跟你单挑!”
她叫嚣着撂下狠话,要和他用武力解决问题。
“哈哈哈......”此言一出,在场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还有他,他也被她的“狂言”惊到笑。要知道,她一米六三的身高,体重不足百斤。
“你还真是个‘拖剑侠’(因为剑重,拿不起,只有拖着)。”他再望向她的眼神,是歉意和宠溺。
这件事后来被大家传播开来,她成为大家口中和眼里瘦弱无力,却是要披了斗篷,拖着利剑,与自家男人对决的“拖剑侠”。
“这座桥不是我们修的。”
她沉浸在回忆中,没注意到他已经拉开车门要上车了。
“你不是说河堤和桥墩的位置大致对得上,桥墩也是圆形的,跟我们桥的桥墩外形一样吗?”她问他。“嗯,这两点都符合,但桥墩的编号对不上,而且,这座桥有引桥,我们那座桥没有。”
哦,老天,23年了,光阴一次次漫过渭河,却未漫过他的记忆,他竟还能清晰记得桥墩的编号。
“应该是那一座。”顺着他的手指,她看向约一公里外的另一座桥。
“好的,希望那座就是。”
也只有在桥面建成、主体工程完工后,她和他,才时不时在黄昏时分到桥面上去散步。在那之前,他一天要在管段内跑数十个来回,加起来有30多公里。工期最紧的那段时间,他一个月穿坏了四双棉袜,无一不是在后跟处磨了核桃般大小的洞。
他的辛劳终得认可,这座桥获评省级优质工程。得知评优消息的那晚,两人童心大发,在桥中间设点赛跑,分别自桥的一端开始跑,看谁先到中点。他本可轻松获胜,却在临近终点时放慢脚步,故意让她赢。望着她得意叉腰的模样,他眼底漾着比夕阳更暖的笑意——比起赢得奔跑,他更愿让她收下这份与荣光相伴的欢喜。
这座桥,还关联着她和他之间最浪漫的一件事——主体工程完工后,他们的孩子悄然降临。又一次,他们在桥上散步时,她的腹部突然传来一丝极轻的颤动,那陌生又柔软的奇妙感,像一片羽毛落在心尖儿上,又像小鱼在温水里悄悄摆了下尾,转瞬又消失。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在跟她打第一声招呼。
他脸上的惊喜与温柔,让她心头一暖。他牵着她,走到桥面护栏前,她看到了渭河边的落日,像被河水淘洗过的橙红色的圆玉,把柔和的暖意晕染开来,在河面铺满了细碎的金红色的波光。他们就那样静立着,看夕阳把岸边的芦苇染成浅黄。时间慢了下来,满世界只有那轮浑圆的落日,静静流淌的渭河,他和她,还有她肚里的小生命,还有,他们脚下的桥。
“但愿人长久.....”她依偎着他,一只手摩挲着腹部,反复默念这句诗词。
那日傍晚,她也记得如此清晰,一如他记得他的桥墩编号。
想到如今已经22岁,帅帅暖暖的儿子,她的嘴角不自觉弯成一个甜甜的括号,连眼角的细纹都跟着在笑。
“找到了!找到了!你往前开个八九百米,把车停在桥下路边,有个人行道能上到桥面,我在桥上等你,快!”
他的电话把她从过往中拉回。
她看到他了,在桥的另一端。他朝她奔来,一脸的欣喜,像极了一个小男孩找到了他的宝藏,要急于分享。
他在桥中间停下,像多年前那样,朝她伸出右手。风卷着渭河的水汽吹过,拂动他鬓角的白发,也拂动她眼角的笑意。桥不仅连接地点,也连接人与人。她脑子里蹦出这句话。而且,有些连接,一生只有一次。就像站在桥这一端的她和另一端的他,由桥连接着,一步步朝着彼此,走了许多年。
现在,她和他就要在桥的中间相聚了,心间涌上的欢喜那样浓烈,连年轻时盼着走玫瑰红毯的期待,都比不上这份感觉。相聚后,他们会牵着彼此的手,走向桥端,她知道,不管是哪一端,都必将是美好的,他们将一同采撷人生余下的无穷的幸福。
美丽的希冀围绕着桥栏上下飞舞,他们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他眼里热切的光。
“哈,快来!”风送来他的笑声,刚才心底那缕微酸,被渭河水悄悄稀释。原来他朝桥奔去的模样从不是无视,而是带着两人的回忆,寻找他们一起走过的时光。她终于明白,他,一直在桥上等她,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