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
秋雨
刊发日期：2025-09-05 阅读次数：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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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得沉甸甸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窒息感，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这秋雨，尚在云层深处酝酿，它的威压却已先于雨滴，沉沉地覆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终于，雨来了。起初是试探的、稀疏的几点，敲在窗棂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响。旋即，这声响便连缀成片，淅淅沥沥，渐次汹涌，终至如万千珠玉倾盆而落，在天地间密密织就一张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网。雨点急切地叩击着玻璃，那声音清脆而单调，却又蕴藏着一种亘古的韵律。我伫立窗前，凝神听着雨声，竟不觉出了神。
耳畔这淅沥不绝的雨声，分明是同一片苍穹之下，从未更改、从未停歇的古老歌谣。它在无数个相似的屋檐下，在无数个相似的窗前，重复着几乎相同的清冷旋律，成为连接“彼时”与“此刻”唯一的、永恒的回响。
这雨声啊，它曾飘摇过李义山笔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羁旅秋夜，浸透了那份望穿秋水的焦灼与无望；它也曾浸润过易安居士“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孤寂窗棂，将那国破家亡、斯人独憔悴的凄楚，一滴一滴，敲打进历史的骨髓。雨声穿越千年，如同一根无形却坚韧无比的丝线，串起了古今无数颗敏感心灵在相似情境下的震颤与共鸣。它并非帝王将相金戈铁马的喧嚣战鼓，亦非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浅吟低唱，它只是时间本身在浩瀚长河中踽踽独行时，留下的最细微、最普遍、也最恒久的足印。所谓历史，并非仅是庙堂之上宏大的叙事与煊赫的功名，它更是湮没于时光尘埃之下，那无数个平凡生命在无数个寻常日子里，无声的呼吸、细微的叹息、瞬间的欢愉与漫长的忍耐。它是无数个“曾经的此刻”无声堆积、层层叠压而成的厚重土壤。眼前这场秋雨，便是从这土壤深处渗出的、最为恒久也最为绵长的叹息与回音。千百年来，多少人在雨中踽踽独行，背负着各自的重担？多少人在窗前凝神静听，任凭雨丝打湿心绪？多少悲欢离合被这无情的雨水一遍遍冲刷、稀释，最终沉淀为历史河床深处无人辨识的泥土？雨，是天地间最公正的史官，也是最沉默的见证者。
不知何时，雨势渐收，终至悄然而止。天空仿佛被这滂沱彻底浣洗过，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澄澈与明亮。我踏出房门，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汹涌而至——那是湿润的泥土被翻动后散发的微腥芬芳，混合着草木洗尽铅华的青翠体香，深深吸入肺腑，瞬间涤荡了胸中郁积的沉浊，令人心神为之一阔。低洼的路面积蓄着浅浅的水镜，清晰地倒映着重新露面的蓝天白云，澄澈如幻。偶尔，一片伶仃的落叶悠悠飘落，点在水面，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旋即又归于平静，仿佛一个欲言又止的句点。
就在这水痕荡漾、落叶漂浮的刹那，一种澄明的了悟如清泉般涌入我的心间。生命何须汲汲于追求那些震古烁今的宏大辉煌？又何必久久沉溺于那些难以释怀的过往云烟？在历史无垠的长河面前，我们渺小如同这场秋雨中的一滴水珠，短暂如同这水洼里一片转瞬即逝的落叶。存在的真谛，或许就在于如这秋雨般，顺应天时，在天地间自在地飘落、渗入、滋养；如这落叶般，在四季轮回中坦然地萌发、葱郁、飘零、归根。每一个看似微渺的生命，都是历史长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承接着前尘，也链接着未来。我们，是古人眼中未曾谋面的“明日”；我们也终将成为后人眼中已然模糊的“从前”。正是这种生生不息的承续与勾连，赋予了我们这些短暂个体以永恒的意义——我们既是历史的尘埃，也是永恒长河中的一粟微光。
秋雨一场，人间便悄然走过一度寒暑。雨声千年，人心却在亘古的孤独与共鸣中，跨越时空，遥相呼应。一念及此，顿觉天地何其辽阔，人生纵如蜉蝣寄于天地，亦有其从容自在的尊严。渺小如尘，亦足珍贵；须臾一瞬，亦含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