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336期 >2025-08-22编印

爷爷的蒲扇
刊发日期:2025-08-22 阅读次数: 作者:
  二公司 刘家邦
   爷爷那把蒲扇一摇,夏天便悠悠荡了下来。
   扇沿早已磨得油亮,竹骨沉淀出深沉的黄。夏夜闷如蒸笼,我在凉席上辗转反侧,像块烙饼。爷爷挨着我躺下,胳膊肘支着,蒲扇便一下,又一下,摇起来。凉意悄然爬上额角,细微的酥痒。窗外蝉声鼎沸,可扇底摇出的风,却似一道无形的软障,将喧嚣轻轻隔开,圈住席上这一隅安稳。蒲扇摇啊摇,摇沉了我的眼皮,摇匀了爷爷的鼾声,连窗外聒噪的蝉鸣,也渐渐低了腔调。
   记得那次生病,蒲扇就是我的救星。浑身滚烫,汗水浸透衣衫,粘腻沉重。昏沉间,只觉脸上有风拂过,一阵,一阵,绵长而沉稳。费力睁眼,果然是爷爷——他佝偻着背,蜷在床沿的小板凳上,额上汗珠密布,汇成细流,沿着沟壑般的皱纹蜿蜒而下。可那握扇的手,却依旧不急不缓地摇着,一下,再一下。那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肉,钻向骨缝,也悄然平息了我心头的焦灼。扇影之后,是爷爷熬得通红的眼,和那抿得发白的唇。
   在院子里乘凉是最好的时光。爷爷摇着蒲扇,偶尔“啪”地轻轻拍一下膝盖赶蚊子,他嘴里的老故事就随着扇子的风悠悠地飘出来。我总喜欢趁他讲得入神,伸手去抢扇子:“爷爷歇会儿,我来摇!”他就笑着挡开我的手,他手掌上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背,糙糙的有点痒:“你小手没劲儿,爷爷来。”扇子轻轻摇着,好像把天上的星星都摇落下来了,也把他一辈子经历过的辛苦都摇散了。晚风吹过,带着蒲扇的清凉,把那些故事和天上的星光,一起揉进了我的心里。
   后来我要进城读书了,爷爷送我。天刚有点亮,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一路没怎么说话,手里的蒲扇却没停,无意识地轻轻扫过路边沾着露水的草尖。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他停下来,把扇子塞到我手里:“拿着,城里热。”扇子很轻,可落到我手里却突然觉得好重——扇柄滑腻腻的,沾满了他手心里的汗。我紧紧攥着它,攥着那份沉甸甸的舍不得。那湿漉漉的扇柄烫着我的手心:这一走,山高水远,蒲扇摇的风,还能吹回到这村口吗?还能让爷爷那双盼着的眼睛,感到一丝凉快吗?
   爷爷走了很多年了。有一次收拾他的旧木箱,在箱子最底下,又碰到了这把蒲扇。扇子的骨架已经糟了,扇面裂开了好几道大口子,像一片干枯蜷缩在厚厚灰尘里的树叶。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手指轻轻一碰,碎屑就簌簌地往下掉。我摸着那些又糙又脆的裂口,就像摸着他手掌上磨了一辈子的老茧——这把扇子,摇凉了多少个汗水直流的夏天?又在多少个闷得透不过气的夜里,替我赶走了心里的燥热?
   我捏着这把破旧的蒲扇,怔怔地站着。忽然,手指尖好像又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微微发凉的轻抚,掠过我的眉毛和眼角——原来有些东西,纵然形骸消散,却早已深植骨髓。以后的日子再热,心里再慌,这从身体里面吹出来的风,总会细细地、不停地吹着,一直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