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司 刘家邦
今晨踏入办公室,天光尚浅,瞥见桌上悄然多了一袋红彤彤的荔枝。我忍不住剥开一颗,薄壳之下,莹白如玉的果肉霎时溢出清甜如蜜的汁水。指尖轻触,饱满的甜意裹挟着丰沛的水汽,直沁心脾。飞姐的声音从旁传来:“商务部李姐送的。”后来寻见李姐问起,她笑道:“在抖音直播间买的,正宗的广西桂味荔枝。”那荔枝的红,如鳞片般层层叠叠,浮泛着微光,在幽微的晨光里,竟似燃起一小片火焰。
剥着荔枝时,忽而想起,近来人民日报推文谈及 “一骑红尘”的误读,又有电视剧《长安的荔枝》正在热映,剧中烟尘滚滚,驿马一路疾驰而来。脑海里自然浮出那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此处的“妃子笑”,早已化作荔枝一个玲珑的名字,而红尘飞骑的艰辛劳顿,早已被现代物流悄无声息地置换。昔日唐宫金盘玉碗承托的荔枝,今朝却盛在寻常的塑料泡沫箱中,一路颠簸着抵达了寻常的案头。贵妃当年倾城一笑所耗费的,是漫长驿路上鲜为人知的艰辛、无数健马的倒毙与骑手的性命;如今我指尖轻点几下屏幕,千里之外岭南枝头新摘的鲜果便已启程。如同在时间之河中,运输荔枝所承载的沉重代价已被轻巧地滤去,只留下那甜美的果肉本身——那踏碎岁月安宁的急遽蹄声,那压弯岭南挑夫脊梁的沉重负担,连同驿道上无尽的风霜,仿佛都沉入了岁月幽深的河底。
转而想到苏东坡的 “日啖荔枝三百颗”,这快意诗句的背后,是否也曾掠过岭南贡赋的愁云?荔枝的甘甜,向来如命运般缠绕着苦涩的藤蔓。今日轻啖这玉露琼浆,那滋养甘甜亦承载苦痛的根脉,是否仍深扎在遗忘的泥土之中?荔枝一颗颗啖尽,红鳞般的果壳渐渐堆积成丘。我低头看着,甜汁在指间已干,留下微微粘腻的感觉。这穿越古今未曾改变的甜味之中,仿佛总沉淀着不易察觉的微咸——那是汗水、驿路风尘、以及无数被遗忘的足迹与叹息凝成的盐粒。荔枝这小小果实,竟成了光阴的渡船,载着千年风霜的滋味,停泊于今朝的桌案。当甘甜唾手可得,物流的疾风轻易卷走了旧时烟尘,历史的尘埃亦温柔覆盖了曾经的漫长足迹。我们欣然啖食,指尖轻点便唤来岭南枝头的鲜红,可曾咂摸得出,那被滤净的沉重代价,那被尘封的迢迢驿路上的回响?
我凝视着这些红鳞般的残骸,它们静默如干瘪的耳朵,再也听不见驿道上那急如星火的蹄声。时间在指尖的剥食间变得如此轻易,轻易到我们几乎忘却了甜味本应承载的重。人世的悖论莫过于此:我们终令荔枝的甘甜触手可及,却也在永恒的甜味里,尝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那被速度抹平的艰辛辙痕,那被便利冲淡的滋味厚度,是否正是某种无声的代价?荔枝依旧莹白清甜。只是,那曾浸透千年风尘跋涉的故事,已然消散于抵达的瞬息。而这份“瞬息抵达”的轻易,它所依托的,正是那纵横万里、穿山越岭的钢铁脉络——其上深深镌刻的,是无数筑路人以汗水浇筑的里程,以平凡身躯托起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另一种沉甸甸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