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公司 陈振东
每当夏日的晚风裹着蝉鸣吹向我时,我总会想起湘南那个丘陵里的小山村。青瓦红墙的屋角爬满丝瓜藤,田埂边的野菊总在晨露里打盹,而最清晰的,是爷爷香瓜田里浮动的甜香——那是属于夏日的密码,一触便叩开记忆的门扉。
那年我十岁,被父母从县城送回老家过暑假。出发前母亲正叮嘱我按时完成作业,听爷爷奶奶的话……我却盯着窗桐树上的蝉蜕发着呆。直到中巴车碾过最后一道山梁,远远望见村口老樟树下踮脚张望的身影——爷爷的白汗衫被风掀起一角,像片落在绿海里的云。
“东仔回来咯!”提着竹篮的奶奶刚收集好鸡舍里的土鸡蛋,转身就往灶膛里添柴。可我哪等得及晚饭!拽着爷爷的衣角就往村东头的香瓜田跑去。
香瓜田藏在两棵老枣树下。来到瓜田,爷爷开始挑香瓜。他弯腰拨弄叶片的动作极轻,像在抚弄熟睡的婴儿。“看这儿。”他指尖停在一片泛着油光的瓜叶下,深绿的瓜皮上覆着层细密的绒毛,“瓜蒂这儿收得紧,里头准甜。”
夕阳把瓜田染成蜜色时,竹篮已沉甸甸的。“东仔,先别急着吃。”他摸出块粗布擦手,“等我们吃饭的时候,把瓜泡在井里镇着,凉丝丝的才好吃呢。”话音刚落,奶奶的吆喝已飘过田埂:“老头!饭都快凉喽!”爷爷一边应着,一边又从瓜田里摘下一个香瓜放进竹篮里,尔后才心满意足地带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老屋不远处的水井旁,爷爷蹲在井边,把香瓜浸在吊桶里。井水漫过瓜皮的纹路,像给翡翠裹了层薄纱。他擦着汗笑:“把香瓜泡在井水里,比放冰箱还凉。”我趴在井沿往下看,自己的影子晃成一片碎光,和瓜影叠在一起。
晚饭是奶奶的拿手菜:辣椒炒土鸡飘着香,清炖土鸭汤浮着诱人的油花。我捧着粗瓷碗大口扒饭,眼睛不时望向水井的方向。终于,爷爷擦着手喊:“东仔,吃瓜咯!”菜刀切开香瓜的瞬间,伴随着“咔擦”一声,清甜的汁水从瓜里涌到了瓷盘上。咬一口,凉丝丝的甜从舌尖漫到喉咙,像含了块化不开的冰糖。
晚饭后,屋外的夏蝉和青蛙开着音乐会,萤火虫提着小灯在草丛里飞,我躺在竹椅上看动画片,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把瓜香、饭香、虫鸣搅成了一片。爷爷摇着蒲扇靠在凳子上,奶奶在他旁边纳着鞋底,影子在土墙上晃成温柔的一团。风穿过堂屋的门帘,带来井边未散的凉意,混着香瓜的甜,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整个夏天都兜在里面。
后来我去了更大的城市,见过超市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各式各样的香瓜,也尝过其中的许多品种。可总感觉那些瓜少了点什么——或许是爷爷弯腰挑瓜时,后颈被晒红的印记;或许是井水浸过的香瓜被切开时,那声清亮的“咔嚓”;或许是老屋里,奶奶的吆喝、爷爷的笑声,和着蝉鸣织成的夏日网。
有些记忆不必刻意保存,它会像老井里的水,越沉淀越清冽。每当夏日的晚风裹着蝉鸣吹来,我总会想起那个沾着泥土的夏天——那里有爷爷的白汗衫,有浸在井里的香瓜,有屋檐下的老风扇,还有,永远不会褪色的,我的夏日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