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清明时,菜香忆亲长。我在母亲的青石碑前站立许久,雨水浸透衣衫的凉意,远不及心头翻涌思念的灼热。母亲离去己三载,老舍先生那句“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的温情,此刻品来尽是涩味。唯有记忆中那坛历经三十余载的老酸菜,依然在味蕾上鲜活跳动——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春天,是穿越时空的温暖印记,是血脉里永不褪色的爱的密码。
红杜鹃的故事
推开斑驳的木门,时光的尘埃在阳光下起舞。母亲手植的杜鹃开得正艳,殷红似她年轻时的嫁衣,粉白若她鬓角初生的华发。那株与她同龄的柚子树已亭亭如盖,累累果实压弯枝头,仿佛承载着太多沉甸甸的回忆。风过时,枝叶摩挲的沙沙声,与记忆中晾衣绳上青布衫的轻舞,在时光深处悄然重合。粗陶缸沿的盐霜在雨中渐渐洇开,氤氲的雾气里,我又看见灶前那个忙碌的身影——银簪在她发间流转微光,药碾在石臼里轻轻旋转。这些零星的片段,像被岁月精心打磨的琥珀,在记忆的长廊里愈发晶莹剔透。
母亲是1943年出生的,在那个风雨飘摇食不果腹的年代。天资聪颖的她从一年级跳级至三年级,却在贫困面前无耐选择成全兄长的学业。但求知的热望从未熄灭,无数个深夜里,油灯将研读《本草纲目》的身影拓印在斑驳的木墙上。那些细致研磨的草药,使她成为乡邻信赖的“赤脚郎中”。
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蓑衣下她匆匆出诊的背影,药箱里总备着的薄荷糖,既为哄孩童服药,更是给这个艰难世道的一丝甜意。她的足迹踏遍十里八乡,用粗糙的双手把脉问诊,以温热的心肠抚慰疾苦。如今杜鹃依旧年年盛放,而那个在花下教我识百草的人,已化作春风里最温柔的絮语。
“父母的双轨人生”
记忆深处,父亲的口袋里总是叮当作响——那是几颗带着铁锈味的道钉,和他常年奔波在衡广线、京九线上积攒的风霜。作为第一代铁路建设者,他的青春在钢轨的撞击声中铿锵作响,而我们的家,就像铁道旁一个小小的信号站,永远亮着等他归来的灯。
在父亲“缺席”的岁月里,母亲把日子过成了精准的列车时刻表:天未亮时,她的身影已佝偻在霜地里。皲裂的双手翻拣着冻僵的白菜,井水把她的关节泡得发红,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我蹲在斑驳的陶缸旁,看盐粒像细雪般簌簌落下,母亲哼唱的《洪湖水浪打浪》总被寒风撕成碎片。她手背上渗血的裂口,与酸菜坛里欢腾的气泡,构成了我童年最矛盾的记忆图腾。
父亲的探亲回家就像误点的列车突然进站。那次他从衡广线带回的红枣,在母亲手里变成了满院飘香的枣糕。夜里时,我听见父亲轻声说:“等这条线修通,带你去天安门看升旗。”煤油灯下,母亲缝补工装的手顿了顿,针脚却更密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不能随行的牵挂……
父亲用道钉在祖国版图上编织铁路网,母亲则在酸菜坛里腌制着等待的时光。他们的爱情就像两条平行铁轨:永远相伴,却难得交汇。而今当我乘坐高铁飞驰过父亲修建的线路时,车窗上总会浮现母亲数着盐粒的侧脸——那些被霜盐浸润的岁月,最终都化作了时代列车上最温暖的动力。
酸菜包里的香气
“人间至暖的私语,莫过于母亲轻唤乳名。”而镌刻在我生命年轮里的却是蒸笼揭开时,那一声裹着麦香的叮咛:“丫头,趁热吃......”
那年深冬,我因身体不适期中考试发挥失常,难过的蜷缩在昏暗房间里,泪水洇湿了试卷!忽然,木门“吱呀”轻响,母亲逆光而立,怀里紧抱着一个斑驳的搪瓷缸。她鬓角沾着新雪般的面粉,裤脚凝着未化的冰霜,却将包子焐在胸口最温暖的地方,她说:“日子要像刚出笼的包子,再难也要活得热气腾腾!”
第一口咬下去,酸菜的脆爽混着肉汁在舌尖绽放,母亲的体温仿佛透过面皮传递过来。她粗糙的手指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掌心的纹路里刻着无言的爱意。
多年后我才知晓,那日凌晨,天色还未破晓,万籁俱寂之时,母亲便踩着结冰的田埂忙碌农活,又马不停蹄地为我做包子。那些褶子细密的包子,每一个都被母亲注入了深深的牵挂,那是她不善言辞却又深沉无比的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艰难岁月里,这份奢侈的温暖,是母亲拼尽全力给予我最珍贵的礼物。
岁月如梭,我们四兄妹像撒落在城市里的蒲公英各自成家立业,人生轨迹不断延伸,生活也不断向好。但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身在何方,母亲的酸菜始终是我们记忆深处最美的味道。每次探亲返程时,母亲总要往行囊里塞几瓶酸菜。“外面的吃食哪有家里的香……”她说着,手上的动作依然利落。那玻璃瓶在行李箱里叮当作响,像是母亲温柔的叮咛。城市里的超市,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面点包子,却永远不及那个搪瓷缸的温度。母亲那酸菜包里的香气,是贫穷岁月里最奢侈的礼物,是漂泊路上最温暖的乡愁。母亲无私的爱与包容,慰藉了我青春年少时的失落,更是我们一家人情感的纽带,承载着那些平凡日子里的温暖与感动,岁岁年年,从未改变。
流年深处的永生
那年深秋,母亲在新腌酸菜启封前夜骤然离去。晾衣绳上白菜凝着霜花,院里南瓜橙黄青绿、饱满晶莹,如珍珠玛瑙堆满角落。菜园中豆角攀竹、辣椒泛红、西红柿隐于叶间,蔬果繁茂,鸡鸭成群,处处都是母亲辛勤耕耘的痕迹,好似她在默默与我们一一道别。再次回到老家,我试着她当年的工序,反复淘洗翠绿的菜叶,粗盐顺时针揉搓九圈,在陶缸里码成金字塔的形状。当细密的气泡开始咕嘟作响,我忽然顿悟这腌渍之道,恰似她将生活的苦涩,经年累月地酿成了生命的醇香。那些看似平常的劳作,那些日复一日的坚持,是最深沉的生活智慧!
院子里红杜鹃次第绽放,酸菜坛腾起白雾。揭开新腌的酸菜缸,细密的气泡声里,我仿佛听见母亲的笑语!原来她从未离去……那坛中的酸香是她的叮咛,檐下的花影是她的凝望,我血管里流淌的坚韧与温柔,皆是她留给我的印记。纪伯伦说,母亲是“神的化身”,而我的母亲,早已融入天地万物的呼吸之间。她是春夏拂过菜畦的暖风,是秋冬结晶的雪粒,是岁岁年年不肯褪色的红杜鹃。每当清明时节,当熟悉的酸香在厨房弥漫,当杜鹃在微雨中轻颤,时光的帷幕便会轻轻掀起——我看见她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时光深处,等我们回家尝一口,春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