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311期 >2025-02-28编印

春雨湘江行
刊发日期:2025-02-28 阅读次数: 作者:
  二公司 刘家邦
   这雨已连绵多日,周末清晨愈发绵密。我抓起门后的油纸伞,伞骨轻响,靛蓝布面上三两枝素梅洇着旧年雨渍,像褪了色的工笔画。走到湘江东路时,雨脚已织成细密的帘子,对岸的珠晖塔笼在青烟里,石鼓书院的重檐化作水墨画中的淡影。
   江水在衡阳地界愈发开阔,浑黄的波涛裹着南岳的松涛声。雨点在水面凿出无数小酒窝,转眼被浪花吞没。远处东洲岛卧在江心,古樟树在雨幕中摇晃,倒似范成大《衡阳道中》所写的“回雁峰前问钓船”。忽然想起杜甫的“细雨鱼儿出”,此刻却连水鸟都躲了起来,只有运沙船拖着锈红的影子,汽笛声裹着水汽传来,闷闷的像浸了水的鼓,惊起岸边芦苇丛里两只白鹭,翅尖沾了雨珠,宛如抛向空中的碎银。
   沿着青草桥头走,雨珠在伞面上敲着不规则的鼓点。老柳树新抽的嫩芽还打着卷儿,沾了雨水显出几分翡翠色,让人想起王船山“绿杨堤畔问渔船”的旧句。柳条拂过青石护栏,水珠顺着石狮子鬃毛滚落,在麻石路上汇成细流。几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嬉笑着跑过,运动鞋踩碎水洼里的天光,惊起石缝里打盹的蟋蟀。穿蓑衣的老汉蹲在渡口补渔网,竹笠边缘滴下的水珠串成水晶帘子,倒映着江面往来驳船的桅灯。
   走到石鼓书院时,布鞋尖已洇出深色水痕。千年学府的粉墙被雨水浸成深灰色,门额上“禹碑亭”三字洇着水光。想当年周敦颐在此讲学,是否也曾在这样的雨天推窗望江?他笔下“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或许就开在对岸的野塘里。石阶缝隙钻出几簇车前草,圆叶托着雨珠,倒比书院碑廊里的拓片更鲜活些。
   江心漂来几片乌篷船,老渔人裹着塑料布垂钓,竟比王夫之 《潇湘怨词》里“孤篷听雨眠”还要孤寂些。船尾竹篓里银鳞闪烁,大约是清晨的收获。忽有斑鸠掠过水面,翅尖挑起的水花里,恍惚看见朱张渡口的古渡船。南宋那两位大儒渡江会讲时,可曾把理学的机锋遗落在某朵浪花里?正出神间,湘江大桥传来火车轰鸣,钢铁长龙冲破雨幕,汽笛声惊散了一江烟雨。
   暮色渐浓时,对岸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雨丝在光影里穿梭,织成金色的纱帐。江面浮着霓虹的碎影,运煤船驶过时,光斑便随着波浪跳起采莲谣。想起王船山夜泊湘江写 “月落千山晓”,此刻虽无明月,却有万盏渔火落进江心,随着波纹轻轻摇晃。雨不知何时小了,江面腾起薄雾,东洲岛的轮廓重新浮现,古戏台的飞檐挑破暮色,像凤凰振翅欲飞。
   回程时路灯已亮起,雨后的光晕染着水雾,把中山南路泡成琥珀色。忽然发现行道树下的野蔷薇开了,粉白的花瓣粘在湿漉漉的井盖上,倒比晴日里更动人心魄。五金店门口支着煤炉煨姜茶,穿校服的女孩踮脚擦拭招牌上的水珠,暖黄灯光映着她马尾辫上的雨滴,像缀了满头发亮的星子。原来春天最郑重的相遇,都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像雨滴敲醒沉睡的瓦当,像新绿爬上古老的城墙,像某个抬眼的瞬间,瞥见时光在湘江里打了个漩。
   夜里,雨声又起。起身关窗时,瞥见楼下雨巷里闪过一柄油纸伞,靛蓝布面上的白梅时隐时现,恍如江心那片始终未沉的月光,永远泊在雁城的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