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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资公司 陈振东
湘南的山总比别处多些褶皱,像是被岁月反复揉搓的旧棉布,又像外公布满沟壑的掌心。那些隆起的褶皱里藏着发黄的犁铧与褪色的草帽,裹着蛙鸣蝉噪的夏夜和稻穗低语的清晨。八十二年的时光在掌纹里刻下旱涝丰歉的年轮,此刻病房里的白炽灯管照着他嶙峋的肩胛,恍然让我想起十八年前,那个稻田里庄稼汉的剪影。
那年春旱,外公半夜披衣下床去守水渠。他打着手电穿过门前的晒谷场,月光把佝偻的脊背镀成了银色的犁铧。我趴在窗台望着那团摇晃的光晕渐行渐远,听见远处传来铁锹掘土的闷响,像大地在胸腔里发出沉重叹息。
天蒙蒙亮时,我赤脚跑到田边。露水浸透的裤脚粘满苍耳,看见外公正在专心致志地检查受灾的秧苗。他枯瘦的手指比最嫩的稻茎还要轻柔,布满泥浆的指甲缝里嵌着星子般细碎的草屑。“稻子和人一样,遭了旱情更要小心伺候。”他说话时,晨雾正从青布衫的褶皱里蒸腾而起。五亩水田养活了五个儿女,那些年他总说庄稼人脊梁要直,才能撑起屋檐下的炊烟,却从不提自己旧袄里总垫着浸透艾草汁的膏药。
2018年的黄梅雨季,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里混进鳝鱼汤的鲜香。七十六岁的老人攥着蛇皮袋穿过三条街巷,在异乡的菜场反复比划:“要活的,补身子。”摊主不耐烦的呵斥声中,他佝偻着背,用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玻璃缸里摸索,像当年在泥塘里摸田螺般熟稔。出租屋的油锅腾起热浪时,他后颈的汗珠在褪色的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地图,手背被溅起的油花绽成透明的茧。我捧着汤碗的手忽然颤抖——原来那些年他站在田埂上守望的姿势,是把整个身躯都弯成了遮风挡雨的檐。
寒假的老屋总留着晒得蓬松的棉被,散发着阳光与稻壳混合的暖香。搪瓷碗里永远卧着溏心蛋,蛋黄像初升的太阳般颤巍巍的。他沉默着劈柴,樟木在斧刃下裂开时发出清脆的响,飞溅的木屑落在霜白的鬓角。当我裹着寒气推开门,总能看见煤炉上温着的甜酒冲蛋,蒸汽在他额头的皱纹里凝成细密的水珠。这个从未说过半句疼爱的老人,把牵挂都放进了这碗小小的甜酒冲蛋里。
暮色漫过窗棂时,监护仪的滴答声与远山的鹧鸪应和着。外公的呼吸渐渐轻浅,却依然保持着侧身蜷睡的姿势——那是农人护秧的本能,是浸在骨血里的倔强。我轻轻抚过他后背嶙峋的曲线,恍然触到湘南大地的地质年轮。十四亿星河里,他不过是褶皱里一粒微尘,却用弯曲的脊梁犁出永不褪色的春天。此刻晚风穿过病房的纱窗,捎来远处稻田的私语,恍惚又回到那个手电灯光摇晃的春夜,外公正弯腰为熟睡的秧苗盖上月光编织的薄衾。(配图:贵州公司 王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