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277期 >2024-06-14编印

刊发日期:2024-06-14 阅读次数: 作者:
  路桥公司 若榴
   泽,是我名字中间的一个字,左边是“王”右边是“南”。我想,父亲将“泽”放在中间,一定有他的理由。母亲说,我的名字是父亲在上海读大学时就“钦定”的。他与其他三个舍友商定,未来各自的子嗣尽管姓氏不同,但名字都要取 “泽中”“泽西”“泽北”“泽南”,且男女通用。可惜,当年在宿舍高举啤酒瓶表示信守盟约的四人中,仅有父亲一人给我起了“泽南”。
   后来我发现了一句颇具意境的诗句:“孤峰渐映湓城北,片月斜生梦泽南。”出自唐代诗人韦庄的《西塞山下作》。于是这句诗成了我回答他人“你父母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最好答案。在我看来,父亲之所以想给他未来的孩子起名“泽南”,一来是想让他的孩子沾沾伟人的光辉,二来他的家在南方,他故乡的小县城叫“南雄”。
   “泽”,意为“水汇聚的地方,水能滋养万物,由此引申出恩泽,恩惠”。父亲出生的老房子前,恰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塘。他常说,那片池塘是他和兄弟们抓鱼的好去处。在村里的众多孩子中,他们王家的小孩个个都是潜水抓鱼的好手。
   父亲所说的他如浪里白条的功夫我没见过,但目睹了他在一次郊游时,像猴子一样窜上了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顶部。那一年我小学三年级,他已经四十二岁。那次爬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常怀疑他还有什么“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准备在某一天亮出来让我五体投地。
   后来,没等到父亲的绝世武功,相反,从母亲那里,我得知他住院手术的消息。我着实紧张了一阵子,甚至联想到死亡。一说到死亡,人们便会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和这个人共同的记忆,这似乎是不可避免与克制的。
   孩童时,我常叫他“骗子”。他声称自己有“特异功能”,能找到我弄丢的物品,大到我的ipad,小到校卡、笔等,而我则要用压岁钱付给他酬劳。他紧闭和母亲住的主卧房门,声称要“发功”,片刻后就带着我要找的东西煞有介事地出来。年幼的我对钱并无概念,相比之下更害怕被母亲得知后的责骂。很难算清自己究竟在他这项“神功”上花费了多少银两。我也从未想过,为何我找不到的东西总能出现在他们的卧室,只是感觉自己被他欺骗,确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十四岁前,父亲常年在工地,母亲负责照顾我,我习惯了没有父亲的陪伴。一次,父亲晚上十一点多回到家,第二天一早,母亲跟我说:“你爸回来了,去打个招呼呗。”我借口要赶校车溜出家门。我给父亲打的为数不多的电话都以“喂”开头,母亲责备:“他是你爸,不是喂”。当我需要钱买些想要的东西时,母亲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找父亲要,除非迫不得已,我极少开口。
   父亲对我的教育常以一句话展开:我小时候从不这样。这似乎是一种挫折式教育,据他描述,他七岁那年,肠子被一个大孩子在玩闹中撞得梗阻,疼得满地翻滚都没去医院、没掉一滴泪,仅以一碗花生油解决了问题。所以他认为他的儿子也必须是“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可惜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更让人难堪的是,父亲最讨厌的眼泪常挂在我的脸颊,我小时候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我和母亲都觉得父亲具有机器人的特质——理性、冷静、没感情。六岁时因为害怕拔牙,我从医院偷跑了。母亲无比焦急,先是报了警,接着拨通了在异地施工的父亲的电话,父亲云淡风轻地回了句:“丢了就找呗,慌啥。”
   “丢了就找呗”是父亲面对我这么一个极其叛逆、喜欢离家出走的孩子的策略。细数二十一年的成长经历,我离家出走好几次,父亲都未发怒。高一那年的国庆节,母亲去探望外婆不在家,我与父亲起了争执,起因是他指责我打游戏时间太久,精力没有放在学习上。我的努力他看不到,只看到我玩游戏,我越想越憋屈,于是在凌晨十二点多摔门愤然离去。父亲认定我不会跑远,给我留了门就睡了。而我为了向他证明他错了,硬是跑到七八公里外的商业中心找了个躺椅过夜,直到第二天饥饿难忍才回家。进门后,他一没责骂二不批评,戏谑到:“厉害呀,还在外面睡一晚上”。母亲得知后将我和他都臭骂一顿:一个翅膀硬了晚上不回家,一个心宽到孩子出走一晚还能睡着。离家时我没带手机,后来翻看,跳出一条他发送的信息“回家吧,你妈担心。”我有些无语,把“你妈”改成“我”,会损失父亲在孩子心目中多少威严呢?
   我去医院接替母亲,成了父亲的陪护。
   病床上父亲的样子让我有些恍惚,曾经那个被我贴上典型“大男子主义”标签的人毫无征兆地倒下了,说话的声音也微弱了,没有了往日与我争论是非曲直的强势,这让我伤心,又有些自豪,因为他曾经鄙夷不够坚强,不够“男人”的孩子现在要照顾他的吃喝拉撒。
   半夜,麻药过后的伤口开始疼痛,听着父亲做深呼吸,我想给他吃两粒医生开的止疼药,被他拒绝,他说还可以忍受。
   父亲很快出院,每日坚持锻炼,恢复很好。周末回家,他听闻我在学校饭量增大,提出要和我比试谁饭量大。本着不和病人较劲的原则,我让他取胜,未曾想他像个孩子一样又让我上秤和他比体重,仍然超过我,他便在母亲面前炫耀了好久。晚饭后他邀我与他散步五公里。他健步如飞,与我拉开长长一段距离,便回头喊我:“你能不能快点!”
   而我已力竭,只好停步。路灯桔黄色的光洒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摆,像一条流动的线,也突然觉得,这个“泽”字被父亲演绎得如此完美和生动,终究是我浅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