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桥公司 李 曼
我家兄妹五个,属二姐学习最好,也最犟。
1987年,在家当了五年待业青年的大姐等来了第四次招工的消息。前面三次,要么是因为身高不够,要么是因为年龄超了,要么,就是文化课底子差,考试分数不合格,都没招上。这次,是铜川第二纺织厂招女工,比起在西安、咸阳地区的国棉六厂、国棉八厂等大型纺织厂,铜川的招工条件明显低了很多。
“妈,我不管,这次我一定要招上,我都23了。”一向木讷、不擅言辞的大姐在得知招工消息的第一时间给妈表达了她的意愿。
“放心!这次妈跟你爸好好托托关系,兰娃也上初三了,能替你去考试了,她个子也比你高点儿,说啥咱这次都要拼命争取!”
彼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国家不再允许国企职工子弟接班,也不再给子弟们分配工作,大批“待业青年”应运而生。
爸妈上班,我们几个弟妹都上学,“待业青年”大姐自然而然替代了老妈的角色,给一家人煮饭洗衣打扫卫生。有时因心不在焉面条煮软了,馍馍蒸黄了,我们四个中会有人朝她叫:“待业青年,今天这饭做得不咋滴,下次要注意!”大姐一声不吭,只将手里的抹布、围裙,或其他摔不碎的东西砸过去。
接下来,那个嘴欠的人会接连倒霉几天,大姐不会再给他洗衣服,不会再帮他收拾床铺,就让他邋遢着。
大姐最讨厌的一个词就是“待业青年”,最讨厌别人叫她“待业青年”。
有热心人给大姐介绍过几次对象,妈也把了关,觉得还可以,说给大姐听,大姐一个也不见。大姐不想当家庭主妇,她想当工人,想上班,想每月领工资,想干嘛就干嘛。
二姐正读初三,干脆地答应替大姐考试。在那时招工考试找人替考的事时有发生。
考试时间是礼拜天上午。礼拜五晚上吃晚饭时,大姐特地给二姐煎了个鸡蛋,馋嘴的二哥想分一口,被大姐瞪了一眼,悻悻缩回手,小声嘟囔:“以权谋私,损公利已。”
大姐盯着二姐吃了煎蛋,可目光停在二姐的头上半天没动。“妈,兰娃有辫子。”
“哎呀,就是,我咋把这么重要的事忽略了!兰,你姐的招工申请表、准考证上贴的照片都是短头发,你是长的,要剪了哩。”
“啥?给她考个烂试,还要叫我把头发剪了,不行!”二姐斩钉截铁。
“你听妈说,你姐眼看年龄越来越大,这次再招不走,以后就更难了。你的头发剪了可以再长,而且你现在这头发又细又软,多剪几次,头发还会长黑长粗。”
“不行就是不行!”二姐饭也不吃了,跑到我们三个人的房里,“嗵”地一声关了门。
“娃们都叫你惯日塌(日塌:关中方言,坏了的意思)咧,就因为学习成绩好,一天由着她性子来!”观战良久的爸终于开了口。唉,他还不如不开口,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才是最惯二姐的那个人。
“你能行,你不惯,那你现在让她把头发剪了去!”妈用激将法。
“兰,你听爸给你说,那头发,就跟那地里的韭菜一样嘛,割一茬长一茬,咱又不是连根拔起,是不?咱兰娃是个明事理的,你看学习成绩回回第一,谁见了都夸又聪明又懂事。”爸在房门口轻言软语地劝二姐,在我看来,爸的行为简直可以用“谄媚”一词来形容。
“不行!”爸语音未落,房里就回给爸两个铿锵有力的字。
二姐的两个小辫子,我给起了个外号——猪尾巴。本来吧,我无意冒犯她,可她先给我起了个“长颈鹿”的外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私底下,二哥跟我说我起的外号有水平:“一来,她属猪,能吃能睡嘴还馋,二来,‘猪尾巴’形象,你看她那两个小辫子,上边粗,下边细,辫尾还打个小卷儿,不像猪尾巴像啥?她给你起的‘长颈鹿’,不贴切,没水平,你脖子没那么长。”二哥作文写得好,老师常把他的作文当范文朗读,他说的话我信,于是我把妈给的唯一的一块糖给了二哥。
我觉得那两根“猪尾巴”之于二姐,仅次于她的性命。隔上一天两天就要洗一次,妈买一瓶“蜂花”洗发乳,大半都被她用了。爱护头发这方面,她倒是极遵崇中国传统观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我知道,肯定没那么简单。
我同桌是个“包打听”,她姐跟二姐一个班,我说出我的疑惑,她马上拍着胸脯说包在她身上。答案很快揭晓:二姐班上最帅的一个男生,曾说她扎辫子挺好看。
哈哈!天天一本正经、没事老一个人呆着、问她个数学题都不耐烦的二姐,原来有秘密!
晚上要睡觉时,大姐求二姐:“大妹,你就把头发剪了吧,你放心,等姐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全给你买好吃的,你想要啥姐就给你买啥,行不?”
二姐看都不看大姐一眼,“吧嗒”一声拉灭电灯睡觉了。
“啊——”凌晨,睡梦中的我被一声骇人的尖叫惊醒,随即,我们房间的电灯亮了,揉揉惺忪的眼,我看到二姐坐在床头,正瞪着她惊恐的大眼睛,两只手紧紧攥着她的两个辫子,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她的床旁边,立着大姐,大姐的手里,拿着把亮晃晃的剪刀......
“妈呀,你梅娃疯了,要剪我头发,要杀我哩......”二姐鬼哭狼嚎。
“哇......”我被吓得大哭起来。
“咋了嘛咋了嘛,出啥事了?”爸妈起床了,大哥二哥房里的灯也亮了。
二姐趁大姐发呆的功夫,抓起自己的外套,拉开房门,冲进了茫茫黑夜。
我们六个人分成三组去找二姐,家属楼前前后后、马路边、河边都找了,没有找到。
“二姐会不会跑到家门前的小山上躲起来?”我问爸。
“不会,山上有坟,她害怕,不敢去。唉,都怪你大姐,心太急了嘛。”
“你不要怪大姐,你们都不知道,前几次招工没招上,我看见大姐偷偷哭过几回呢。”
“唉,这下可咋办?可别出啥意外呀!”爸又是一声长叹。爸似乎只有在他的工作上游刃有余,生活中,他没妈能行。
过了一个小时,附近能寻的地方都寻遍了,没寻到,三个小组从三个方向往家走,妈和大姐一组,还在埋怨大姐,大姐在抽泣。
“李老师,李家嫂子,来你家几次你家都没一个人,想着你们就是去寻兰娃了,快别到处寻了,兰娃去我家找我女子了,今晚就让她跟我女子一起睡吧。”远远地,看见爸的同事郭老师站在我家门前。
第二天礼拜六,大家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只是,下午放学回来,冰锅冷灶,大姐罢工了。
而此时天又黑了,二姐还没回来。
“你是个木头?一天光操心你学校那几节英语课!你宝贝二女子到现在还不回来,你快去郭老师家寻寻呀,看娃还在人家家里没!”妈吼爸。“爱卿与朕真是心有灵犀,朕正有此意!”男人就是男人,啥时候都能稳得住。“说我穷,我不穷,腰里扎根破麻绳......”上一秒还是“朕”的爸,下一秒就哼着秦腔《拾黄金》,成了戏里那个叫胡来的讨饭的了,他欲起身开门。
“吱”,家里的门却在那一刻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二姐,两只眼又红肿,左边手里,拎着她的两根“猪尾巴”。
“辫子别扔,留着给我换包怪味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