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
我的二舅
刊发日期：2022-07-29 阅读次数： 作者：
路桥公司李曼
那年春节刚过，麦苗返青，柳树发芽的时候，我们欢天喜地地簇拥着班主任刘老师搬到离家二三里的新学校——贾家坡小学。外婆家就在那个村，我是那儿的常客，闭着眼也能摸到，因此很兴奋。那天的刘老师美得像个新娘子，豆沙色的毛衣外套，藕荷色的围巾，乌黑发亮的两条大辫子随着她的走动在身后来回跳舞。一路上，看热闹的乡亲议论纷纷，真像是在看新娘子，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对刘老师羡慕嫉妒。更让我得意的是，我的左手一直被刘老师绵软温暖的手牵着！哈哈，谁让我是全乡作文比赛第一名呢！当然是刘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了。
一番忙乱，我们终于在新家安顿下来，看热闹的乡亲渐渐散去。突然，我在人群的边缘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聋子舅，是我的聋子舅，他是来看我的吗？
唉，这个苦命的聋子舅啊。
外婆共生养了八个儿女，四男四女，聋子舅在男的里排行老二，本名席原，从小生得聪明伶俐，深得家人喜欢。可天有不测风云，他九岁读小学二年级那年，过年时，家里蒸了两笼豆包。赤贫、孩子又多的家里，平时是吃不饱饭的，过年了，外婆不忍心再让孩子们饿肚子，就不再限制食量，让他们敞开肚皮吃。外婆回忆，三十晚上，聋子舅吃了不下七个豆包，沉甸甸的豆馅在夜里两三点开始折腾他，拉肚子、呕吐，让他在寒冷的冬夜赤裸着身子一趟趟往茅厕跑，终于，肠胃不适加受寒让他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烧。第二天，他没起床，大家都当他是吃多了不舒服，睡一睡，饿一两顿就好了，没人前去看望。晚饭时他还没起，外婆要去叫，被外公制止，并骂他是没出息的货，饿死鬼托生的，管不住自己嘴，活该。还是当妈的放心不下，收拾了碗筷去看，可惜晚了。他高烧一天一夜，被送到医院时已深度昏迷，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可双耳朵失聪，从此落下终身残疾。外婆捶胸顿足，懊悔自己对他的粗心和冷漠：多聪明的一个娃呀，妈害了你一辈子呀……
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哪个村里没有几个残疾的孩子啊？几分钱一片的阿莫西林或几毛钱一针的青霉素或许就能挽救一条命，让一个孩子恢复健康，可却硬是因为贫穷因为愚昧因为冷漠，改变了一切。
聋子舅刚聋的时候还会说话，天天嚷着哭着要上学，可是完全丧失听觉，自然什么也听不到，加上别的孩子天天欺负他，渐渐地，他不闹了。家里人口多，生计艰难，人人都忙着活命，他也日益沉默，不再言语。十聋九哑，两三年后，他终于完全沦为了聋哑人，家人外人，没人再喊他的名字，提到他时，只简单粗暴地称他为 “聋子”，我们小孩子也随大人，不再喊二舅，改口聋子舅。
等我到外婆村里上学时，聋子舅已经长成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可惜因为常年不与人沟通，不言语，不与外界接触，他的智力似乎没跟上他身体的成长速度。
苦日子也得一天天熬下去，小孩子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每天，我们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跟在刘老师身边，有时一人一个粉笔头在操场上写字组词，有时跟刘老师一起做游戏，但总能看见聋子舅若即若离的身影，时不时往我们这边张望，甚至有时正上着课，刘老师突然停下来向窗外看，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总能看见聋子舅狼狈逃跑的影子。我跟妈妈提起这个事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你聋子舅从小就喜欢上学，没事就往学校跑，多正常呀。没过几天，妈妈带我去看外婆，外婆跟妈妈唠叨：“出怪事了，聋子卖了几年羊奶了，每天都是卖一毛五左右，这些日子，咋只交给我七八分钱？不知道日啥鬼哩？”又隔了几天，我上学迟到，无意间瞥见我们教室的外面像是有聋子舅的身影，走近时，人已经跑了，但我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赫然发现一块砖，砖上放着明晃晃的两个钢镚,一个五分钱,一个两分钱。
我瞬间解开了心中的谜团，也明白了聋子舅的苦心，那钱一定是留给刘老师的！他特地垫高了一块儿砖，刘老师站在讲台上刚好能看见砖上放的两个钢镚。
聋子舅窗台给刘老师放钱的秘密，我一直藏在心里，因为我了解那种感受。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就像同学给我一把熟透的桑葚，我会撕下一张作业本的纸，小心翼翼包好，放在口袋里，不敢用力跑用力跳，一定要等放学回到家，第一时间拿出来给妈妈吃。
聋子舅也一样吧，他这种喜欢的方式像孩童一般纯洁可爱，也像肥皂泡一样美丽脆弱，经不起世俗的一点污染和恶意。
我很怕外婆发现这个秘密，就试探着问外婆，卖羊奶的钱现在还少不少？外婆打着哈哈说，对着哩对着哩，可能那几天羊没喂饱，奶少了点，卖的钱也就少了。可是，我明明知道聋子舅给羊割草时比以前更卖力了，羊吃不完的草晾晒了一院子。
我猜想，慈爱精明的外婆一定是跟踪了她的聋哑儿子之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跟我一样，选择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吧。我多高兴啊，这件事上，我有了同谋和战友，我感觉我和外婆就像战争年代我们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一起保守着党的秘密，神秘又崇高。
从那以后，聋子舅就多了一个可怕的习惯，再给羊割草的时候，他会把他觉得有用的、能治他聋哑毛病的草都割回家，分拣、晾晒、装包，一一尝试服用，家里人清楚他的想法，他是要给自己治病。可是，可怜的他，哪里知道哪根草是草，哪根草又能当药呢？哪里知道他的病医生都摇头，他哪能自己治好呢？相反，他经常因为吃错草而腹泻不止，日渐消瘦。日积月累，各种各样的“草药”竟慢慢装满了他睡觉的小屋，甚至床上堆的都是，睡觉都没了地方。外婆实在看不下去，趁他不在时扔掉一些。他回来发现后，疯一样哭嚎寻找，以绝食抗议。外婆哭了，便只能由他去了，只是在他熬“药”时去掉那些对人体有害的草。从此，草药治病的习惯聋子舅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家心里都明白，聋子舅恨自己是个聋哑人，他知道家里太穷，不指望家里人为他借钱治病，他多渴望奇迹出现，自己用草药治好自己的病。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聋子舅，梦里的他耳聪目明，与常人无异。
除了我和外婆，没有人知道聋子舅如此卑微的喜欢着一个人。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在心里悄悄喜欢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用他特有的、似乎挤压着喉咙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嗯哼嗯哼”声，整夜整夜地诉说着心里的思念、焦虑和愤怒。这些声音，有时低沉有力有时狂躁愤懑有时又轻柔呢喃，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这么绝望的、决绝地喜欢着一个人。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风姿绰约的刘老师已经病痛缠身，退休养老，随儿女远走他乡。她是否知道，当年她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时，窗外那双热切的忐忑的双眼是聋子舅的吗？她是否知道，每天傍晚回家的路上，她身后总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在追随着她吗？刘老师，你知道那七分钱的爱是多么单纯又是多么卑微吗？
外婆去世后，保护聋子舅在人世间少受点磨难的屏障少了一道。
外婆走后没多久，聋子二舅彻底傻了，麻木了。我常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那个又丑陋又聋哑的钟楼怪人。聋子舅和他，都被命运背弃，从来不被人关注，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又聋又哑的可怜人。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相同和不同：卡西莫多爱慕着爱丝梅拉达，因为自卑和害怕，他不敢表达，从来都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关心着她，直到她被送上绞刑架，他再也无法沉默终于挺身而出救爱丝梅拉达；聋子舅爱慕着刘老师，也因为自卑和害怕不敢表达，只能用区区七分钱默默表达着自己的爱意。他没有像卡西莫多那样在最后时刻觉醒，跟命运抗争，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和时代不同，他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还远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从这一层面来看，卡西莫多比聋子舅幸福，因为他能为他心爱的人上演一部英雄救美，而我的聋子舅是悲哀的，刘老师是否知道他爱慕着她也是个谜。
那年春节刚过，麦苗返青，柳树发芽的时候，我们欢天喜地地簇拥着班主任刘老师搬到离家二三里的新学校——贾家坡小学。外婆家就在那个村，我是那儿的常客，闭着眼也能摸到，因此很兴奋。那天的刘老师美得像个新娘子，豆沙色的毛衣外套，藕荷色的围巾，乌黑发亮的两条大辫子随着她的走动在身后来回跳舞。一路上，看热闹的乡亲议论纷纷，真像是在看新娘子，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对刘老师羡慕嫉妒。更让我得意的是，我的左手一直被刘老师绵软温暖的手牵着！哈哈，谁让我是全乡作文比赛第一名呢！当然是刘老师最宠爱的学生了。
一番忙乱，我们终于在新家安顿下来，看热闹的乡亲渐渐散去。突然，我在人群的边缘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聋子舅，是我的聋子舅，他是来看我的吗？
唉，这个苦命的聋子舅啊。
外婆共生养了八个儿女，四男四女，聋子舅在男的里排行老二，本名席原，从小生得聪明伶俐，深得家人喜欢。可天有不测风云，他九岁读小学二年级那年，过年时，家里蒸了两笼豆包。赤贫、孩子又多的家里，平时是吃不饱饭的，过年了，外婆不忍心再让孩子们饿肚子，就不再限制食量，让他们敞开肚皮吃。外婆回忆，三十晚上，聋子舅吃了不下七个豆包，沉甸甸的豆馅在夜里两三点开始折腾他，拉肚子、呕吐，让他在寒冷的冬夜赤裸着身子一趟趟往茅厕跑，终于，肠胃不适加受寒让他当天夜里就发起高烧。第二天，他没起床，大家都当他是吃多了不舒服，睡一睡，饿一两顿就好了，没人前去看望。晚饭时他还没起，外婆要去叫，被外公制止，并骂他是没出息的货，饿死鬼托生的，管不住自己嘴，活该。还是当妈的放心不下，收拾了碗筷去看，可惜晚了。他高烧一天一夜，被送到医院时已深度昏迷，经过抢救，命是保住了，可双耳朵失聪，从此落下终身残疾。外婆捶胸顿足，懊悔自己对他的粗心和冷漠：多聪明的一个娃呀，妈害了你一辈子呀……
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哪个村里没有几个残疾的孩子啊？几分钱一片的阿莫西林或几毛钱一针的青霉素或许就能挽救一条命，让一个孩子恢复健康，可却硬是因为贫穷因为愚昧因为冷漠，改变了一切。
聋子舅刚聋的时候还会说话，天天嚷着哭着要上学，可是完全丧失听觉，自然什么也听不到，加上别的孩子天天欺负他，渐渐地，他不闹了。家里人口多，生计艰难，人人都忙着活命，他也日益沉默，不再言语。十聋九哑，两三年后，他终于完全沦为了聋哑人，家人外人，没人再喊他的名字，提到他时，只简单粗暴地称他为 “聋子”，我们小孩子也随大人，不再喊二舅，改口聋子舅。
等我到外婆村里上学时，聋子舅已经长成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可惜因为常年不与人沟通，不言语，不与外界接触，他的智力似乎没跟上他身体的成长速度。
苦日子也得一天天熬下去，小孩子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每天，我们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跟在刘老师身边，有时一人一个粉笔头在操场上写字组词，有时跟刘老师一起做游戏，但总能看见聋子舅若即若离的身影，时不时往我们这边张望，甚至有时正上着课，刘老师突然停下来向窗外看，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总能看见聋子舅狼狈逃跑的影子。我跟妈妈提起这个事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你聋子舅从小就喜欢上学，没事就往学校跑，多正常呀。没过几天，妈妈带我去看外婆，外婆跟妈妈唠叨：“出怪事了，聋子卖了几年羊奶了，每天都是卖一毛五左右，这些日子，咋只交给我七八分钱？不知道日啥鬼哩？”又隔了几天，我上学迟到，无意间瞥见我们教室的外面像是有聋子舅的身影，走近时，人已经跑了，但我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赫然发现一块砖，砖上放着明晃晃的两个钢镚,一个五分钱,一个两分钱。
我瞬间解开了心中的谜团，也明白了聋子舅的苦心，那钱一定是留给刘老师的！他特地垫高了一块儿砖，刘老师站在讲台上刚好能看见砖上放的两个钢镚。
聋子舅窗台给刘老师放钱的秘密，我一直藏在心里，因为我了解那种感受。喜欢一个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对他好。就像同学给我一把熟透的桑葚，我会撕下一张作业本的纸，小心翼翼包好，放在口袋里，不敢用力跑用力跳，一定要等放学回到家，第一时间拿出来给妈妈吃。
聋子舅也一样吧，他这种喜欢的方式像孩童一般纯洁可爱，也像肥皂泡一样美丽脆弱，经不起世俗的一点污染和恶意。
我很怕外婆发现这个秘密，就试探着问外婆，卖羊奶的钱现在还少不少？外婆打着哈哈说，对着哩对着哩，可能那几天羊没喂饱，奶少了点，卖的钱也就少了。可是，我明明知道聋子舅给羊割草时比以前更卖力了，羊吃不完的草晾晒了一院子。
我猜想，慈爱精明的外婆一定是跟踪了她的聋哑儿子之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跟我一样，选择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吧。我多高兴啊，这件事上，我有了同谋和战友，我感觉我和外婆就像战争年代我们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一起保守着党的秘密，神秘又崇高。
从那以后，聋子舅就多了一个可怕的习惯，再给羊割草的时候，他会把他觉得有用的、能治他聋哑毛病的草都割回家，分拣、晾晒、装包，一一尝试服用，家里人清楚他的想法，他是要给自己治病。可是，可怜的他，哪里知道哪根草是草，哪根草又能当药呢？哪里知道他的病医生都摇头，他哪能自己治好呢？相反，他经常因为吃错草而腹泻不止，日渐消瘦。日积月累，各种各样的“草药”竟慢慢装满了他睡觉的小屋，甚至床上堆的都是，睡觉都没了地方。外婆实在看不下去，趁他不在时扔掉一些。他回来发现后，疯一样哭嚎寻找，以绝食抗议。外婆哭了，便只能由他去了，只是在他熬“药”时去掉那些对人体有害的草。从此，草药治病的习惯聋子舅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家心里都明白，聋子舅恨自己是个聋哑人，他知道家里太穷，不指望家里人为他借钱治病，他多渴望奇迹出现，自己用草药治好自己的病。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聋子舅，梦里的他耳聪目明，与常人无异。
除了我和外婆，没有人知道聋子舅如此卑微的喜欢着一个人。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在心里悄悄喜欢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用他特有的、似乎挤压着喉咙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嗯哼嗯哼”声，整夜整夜地诉说着心里的思念、焦虑和愤怒。这些声音，有时低沉有力有时狂躁愤懑有时又轻柔呢喃，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这么绝望的、决绝地喜欢着一个人。
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风姿绰约的刘老师已经病痛缠身，退休养老，随儿女远走他乡。她是否知道，当年她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时，窗外那双热切的忐忑的双眼是聋子舅的吗？她是否知道，每天傍晚回家的路上，她身后总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在追随着她吗？刘老师，你知道那七分钱的爱是多么单纯又是多么卑微吗？
外婆去世后，保护聋子舅在人世间少受点磨难的屏障少了一道。
外婆走后没多久，聋子二舅彻底傻了，麻木了。我常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那个又丑陋又聋哑的钟楼怪人。聋子舅和他，都被命运背弃，从来不被人关注，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又聋又哑的可怜人。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相同和不同：卡西莫多爱慕着爱丝梅拉达，因为自卑和害怕，他不敢表达，从来都只能躲在暗处默默关心着她，直到她被送上绞刑架，他再也无法沉默终于挺身而出救爱丝梅拉达；聋子舅爱慕着刘老师，也因为自卑和害怕不敢表达，只能用区区七分钱默默表达着自己的爱意。他没有像卡西莫多那样在最后时刻觉醒，跟命运抗争，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和时代不同，他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还远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从这一层面来看，卡西莫多比聋子舅幸福，因为他能为他心爱的人上演一部英雄救美，而我的聋子舅是悲哀的，刘老师是否知道他爱慕着她也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