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179期 >2022-06-24编印

芳邻
刊发日期:2022-06-24 阅读次数: 作者:
  路桥公司 李 漫
   我们李家在堡子里属于势单力薄的小姓,只有两小户。我家在中间,偏东第三家是伯父家,再往东头一家就是叫花娃一家,叫花娃是个小子,与我年纪相仿。郑姓人家三户里,只有这家厚道些,与我家最为和睦,堪称芳邻。
   叫花娃家,三代同堂,是个十口人的大家庭。郑家老当家的是叫花娃他爷,堡子里的人都叫他郑家老汉。解放前,他凭着一辆地轱辘车走南闯北,出粮贩炭,养活一家老小,民国初年在这个柳家堡子扎下根落了户。据说郑老汉年轻时推三五百斤行程仍健步如飞,一斤半重的锅盔他一顿能吃下两个,俨然出道之前的关云长,99岁那年离世,在柳家堡子,他活成了传奇。
   叫花娃他婆能说媒,能接生,能做豆腐,作为农村女人,最令人崇拜和尊敬的三项技能集于她一身,人人敬畏,活活是大观园里的老祖宗,101岁去世,也算是生荣死哀。
   叫花娃他大(“大”即父亲)是大队供销社的售货员。在“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的年代,售货员可是个叫人眼红滴血的好差事。那时候,堡子里一群碎娃见天地跟在叫花娃屁股后面打转转,目不转睛地瞅着叫花娃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然后把他大卖完点心后剩下的点心渣,一小撮一小撮的,捻进血盆大口里,最后拍拍手,对着干咽唾沫的小伙伴们说:吃完了,没有了!
   反正叫花娃他大是叫花娃一个人的大,除了叫花娃,谁也别想沾光,叫花娃也不舍得与别人分享他的糖果点心,我们背后都骂他“细发鬼”,但是谁都不敢得罪叫花娃,谁叫他还有个最会讲故事的妈呢!
   叫花娃他妈,我们叫王婶,不仅慷慨大方,还有一张会讲故事的好嘴,只要故事一开讲,堡子里男女老少的魂就叫她勾走了。我们堡子把讲故事叫“说古今”,为了能去叫花娃家听古今,谁敢得罪叫花娃呀,所以叫花娃叫谁帮他写作业,谁就得乖乖给他写作业,叫谁替他给他家的羊割草谁就得割草,敢说半个不字,叫花娃眼睛一瞪:“嘴硬是不是?那你看今黑夜你还到我屋里听我妈讲古今不啦?”叫花娃这一招最厉害,没有谁不怕的。他威胁人从来不说“再不听话就不给你吃点心渣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给别人吃过。
   叫花娃姐弟六个,叫花娃上面四个姐姐,下面还有个小儿麻痹的兄弟叫木椟。就说叫花娃吧,光吃个点心渣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个会说古今的亲妈。我妈文化水平比叫花娃他妈高多了,能写会算,正经的农校毕业,不知道是不会讲古今还是太忙,反正没有给我们讲过。我大是西安外语学院本科毕业的英语老师,我从我大那里学了两个英语单词,一个是“天安门是拐(TianAnMenSqure)”,另一个是“苹果爱跑(Apple)”,本想以此打压一下叫花娃的嚣张气焰,不想反被以叫花娃为首的一群碎娃笑话了大半年。叫花娃鄙夷地把嘴撇到耳朵根上:咦!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还天安门是个拐,你咋不说天安门是个棍?还说苹果就是爱跑,你屋里的苹果是不是才长腿爱跑咧?后来,我再也没敢在叫花娃面前秀过我的英语单词。
   我对叫花娃的羡慕嫉妒恨,丝毫不影响两家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朝着健康的方向大踏步前进。放了学,两家的学生娃在一张小桌上写作业,你借我个橡皮,我借你个铅笔,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一团和气。收了工,两家大人坐在门道里纳鞋底拉家常,我妈跟王婶好得像亲姐妹,连生娃都像事先商量好的,要生到一年里。
   王婶实在是个有趣的女人。她罗圈腿,个子不高,可说话时却高喉咙大嗓子,又快又脆,走路一溜小跑。偏偏长得还怪喜庆,一张黑油坨坨饼饼脸,总是喜乎乎笑眯眯的。只要不干活,手指就总是夹着纸烟抽,如果有人给她发了根好烟,她就别在耳朵上存起来。一年四季在头顶顶着块儿灰头巾,站着跟人说话的时候,总爱把两只罗圈腿的左腿斜伸出去,两只手交叉捧在小肚子上,好像是怕自己的黑粗布棉裤掉下来似的。要是碰上比她嘴还快的婆娘,王婶就一个劲地吸气点头,表示赞同。若对方如果稍一迟疑,停了话头,王婶的连珠炮便开始发射,再也不会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王婶说起古今来,那可是字正腔圆,眉飞色舞,听的人都圆睁双眼,大气不敢出,实在是精彩又过瘾。可喜欢提问题的我总忍不住提问,譬如在《屁姑娘》的故事里,她讲,屁姑娘因为爱放屁且威力无比,不但熏死了黄鼠狼,甚至砸伤了她男人的脚后跟,男人一生气要休了屁姑娘。别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我就问:那她咋不拿屁打她男人嘞?便招来一群白眼:先听嘛,甭说话,你行你你来讲!
   听完古今意犹未尽,我就跟我哥讨论:你说屁姑娘都能一屁把欺负人的地主打到河里去,为啥挖红苕时不拿屁直接扑哧一个扑哧一个打出来,还要用个锄头去挖?我哥挠头想了想说,你个瓜怂,屁打出来的红苕不成了臭红苕了?
   王婶的每个民间故事都风趣幽默,加上她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表演,每个都堪称经典。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故事,诸如《三个女婿走丈人》《邋遢女》《慌慌鬼回娘家》等,都是从她那儿听来的。
   王婶馈赠我家的不止活色生香的古今,还有数不清的酸菜咸菜,萝卜缨子,白菜帮子,最叫我妈念念不忘的还有几碗猪头肉。小学三年级时我家搬走了,失了一家好邻居。几年前,听说王婶因病去世了,我惆怅许久。王婶是我真正的民间文学的启蒙老师。
   时常想起叫花娃一家,“远亲不如近邻”何况芳邻,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