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178期 >2022-06-17编印

洗 脚
刊发日期:2022-06-17 阅读次数: 作者:
  路桥公司李漫
   梦中总会出现一双脚。
   这双灰白色的、浮肿的脚在梦中总会越来越大,变成大团大团的云,抓起我在混沌的空中飘荡,然后倏忽地扔掉我,在急剧的跌落中,惊恐扼住我的咽喉,让梦醒的我喊叫不出,动弹不得。总在这个时候惊醒,梦魇的恐惧让我久久不能平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忍不住要落泪。这泪里,有长到天边的思念,有深到骨髓的悔恨。
   这双脚,是父亲的脚。
   2009年,于我家是多事之年。四月初,母亲胆结石发作,医生说要手术摘掉胆囊。术前拍片,片子出来,医生叫了我们几个子女去谈话,说腹腔发现一个阴影,要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几个兄妹,悲伤加慌乱,一时没了主意。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咳嗽。最初几天还能正常说话,他自己去看门诊,医生说有点上火,开了点清热消炎的药给他。几天过去了,没有好转,却突然哑掉了嗓子,说不出话来。那几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亲那里,没有人在意父亲的病,包括他自己,都认为是嗓子发炎。甚至,我还埋怨他:妈都住院了,你把自己照顾好嘛,还让大家给你操心。父亲只说:我没事,我没事,把你妈照顾好就行。
   母亲的“肿瘤”后来证实是虚惊一场,她摘除胆囊的手术很顺利,不几日便出了院。
   出院第二日,母亲便觉得父亲咳得异常,让大哥带父亲看医生。结果出来了,同样是找家属谈话,只是,这次不同母亲那次,是真的肿瘤,肺部恶性肿瘤,晚期。
   以最快的速度住进了第四军医大学肿瘤科。知道父亲的心理素质一般,母亲和我们商量后决定不告诉父亲实情,跟他说呼吸科的住院床位满了,暂时住肿瘤科,又跟医生、护士打招呼把每日吊瓶上的药名撕掉。就这样,父亲以为自己得的是我们告诉他的肺气肿。捱过了三个周期的化疗,父亲口腔里面焦黑,人瘦了二十斤,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时年,父亲77周岁。谎言被一个新来的实习护士打破。大家都忘了叮嘱她撕掉药袋上的名字,而身为英语老师的父亲,职业习惯使然,在护士走后,研究起药袋上从未出现过的英文名……真相大白,当天下午,父亲就拒绝进食,嘶哑的嗓子出不了声,但责怪我们的眼神一次次盯向我们,怪我们不应该瞒着他。父亲也拒绝接下来无能为力的治疗,要求出院回家。回家后的父亲,在身体、心理的双重打击下迅速衰老。眼睛混沌起来,头渐渐抬不起来,每日里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偶尔抬起头,他浑浊的、失去光彩的双眼就越过家里的物件望向窗外的远方,久久不动。我时常看着那个一动不动、微驼消瘦的背影,很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他会不会害怕……在死亡慢慢逼近他时,我想尽可能多地陪陪他。可父亲仿佛置身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谁也不愿搭理。
   母亲度过了最初的痛苦,慢慢接受了事实,和大姐背着父亲悄悄地准备起临终的寿衣,全家陷入一种无声的悲恸中。
   给父亲洗脚是我突然想到的。
   十月二日晚,家人都出去了,只有我陪着父亲看电视。到了父亲要上床休息的时候,母亲他们还没有回家,想到母亲每晚都要给父亲泡脚,我便打来一盆热水,放在父亲面前:爸爸,我来给你洗个脚吧?父亲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欣慰,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容。
   挽起父亲的裤腿,取下棉拖鞋,脱掉棉袜,父亲的双脚浮肿且沉重,脚背微微发黑、发亮,指甲灰白,没有血色。
   看着父亲的双脚,我有些害怕。记忆中父亲的双脚修长、光滑而红润。小时候他经常用他灵活的脚趾夹我的胳膊、腿逗我玩,从来没有想过父亲的脚会变成这样。把他的双脚轻轻按进盆里,泡了一会儿,用右手食指搓了一下,一小条灰垢沾在了我的手指上。看着那条灰垢,我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还是应该等母亲回来。放在父亲脚背上的手开始犹豫,不再像刚才那般用力地搓了。终是快速地洗完了,要擦脚时才发现忘了拿毛巾,于是把父亲的双脚一边一个搭在盆沿上,想让它们自然晾干,然后起身去洗手间用香皂洗了双手回到客厅。
   盯着电视看了会儿,我转身望向父亲。父亲似乎一直在等我转身。跟他的眼神对接的一刹那,我愣住了。那眼神,貌似无力,却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看着无光,却又分明灼烧了我。我突然意识到,就是面前这个没有多少时日的男人,是他给了我生命,带我到这个世界,给我关爱给我温暖,让我的生活安稳而有依靠;就是这个男人,在我年少读书时,因为睡懒觉不吃早餐,会把馍片烤得焦黄酥脆、把茉莉花茶泡得喷香送到我的教室;就是这个男人,从我初中开始,要求我背诵每一篇英语课文,狠狠地跟我说背不过不许吃饭,可背地里却让母亲把最好的饭菜留给我;就是这个男人,在多少个夕阳里,我与他手挽手散步;多少个春日里,我与他挎了小篮子去野外找野菜、在槐树的枝头捋槐花儿;就是这个男人,年老后像个孩子一样,跟母亲吵了架后写信给我告状,让我替他打抱不平……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而我,他最爱的小女儿,在他发不了声、动弹不得时,送给的他一个背影。
   走过去蹲下,摸到父亲的双脚才发现它们已经变得冰凉。慌乱、羞愧、悔恨,让我无地自容。我对父亲说我去倒点热水再把脚泡热一下,可父亲缓缓地摇摇头,指了指我放在盆沿上的他的双脚,示意我给他穿上袜子。
   北方十月的夜,对于常人而言温度正好,可对父亲,早已是寒冬。
   父亲没有再给机会让我给他洗脚,那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洗脚,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