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版:文艺副刊总第3174期 >2022-05-20编印

父亲的路
刊发日期:2022-05-20 阅读次数: 作者:
  成都公司 王志鹏
   我的父亲七十多岁了,一辈子烟酒不离身。去年他生了一场病,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声音虚弱,吸着氧,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经意间,父亲从老家来到银川,离开那片黄土地,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小时候常看到的只有他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背影。老家的院子在半山腰上,门口往下,是一条五十多米的陡坡路。门口往上,是更陡更险更长的山路,这条路的沿途是我们家的几十亩地,有麦子,胡麻,洋芋这些农作物,除了全家的口粮,还要卖一部分给我们换学费。这条路曲曲折折很长,走到尽头,是父亲的上半生。
   从他出生开始到他和母亲成家,到姐姐们、哥哥、弟弟出生,他一直这么走,不知疲惫,五六十岁的时候好像正值壮年。走着走着,他已经儿孙满堂了,十个儿女都成了家。儿女中有四个大学生,有老师,有大夫,大姐二姐三姐没上学,和他一样在别的大山里和丈夫种地做农民,其他儿女在城市过活。在这段上坡路上,他撑起了一个家。
   以前,他的儿女和他一起走,约莫到了六十岁以后,陪他的只有一头驴,一个骡子,一辆架子车、铁锹、铲子等等,还有我母亲。到了要走那条下坡路的时候了。
   我侄子是放在老家父亲母亲带大的,这时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意味着父亲母亲不得不离开这里了。他面对儿女的提议,嘶吼着:“老家院子不能丢!上房都是我和你爷爷一片一片砖头砌起来的,多好的地,不能没人种啊,你爷爷奶奶在山上躺着,不能没人守啊……”
   我们的家,依山傍水,四周有榆树,白杨环绕。院子后面有梨树、苹果树、玉黄树、樱桃树、桑葚树、杏树。院子跟前就是大水窖、麦场、洋芋窖,还有猪、鸡、狗、驴和骡子。这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他觉得躺在他的土炕上才舒服自在。他不是不想去新的地方,他只是想守住这个家。父亲是有脾气的,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面对上坡路和下坡路进退两难的境地,他选择了站在原地。母亲带着侄子去了银川,他一个人待在了老家。
   那一年,父亲的腰杆还是很硬的。他自诩厨艺精湛,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并不把四十年照顾了全家十几口人的母亲放在眼里。尽管如此,几个姐姐还是经常带着馍馍、油、面等吃食抽空去看他,结果发现家里遍地都是方便面袋子,污渍斑斑,一片狼藉。就这样,倔强的父亲一个人操弄着几亩地,捍卫着作为一个农民的尊严。
   大概还是需要老伴、孙子、儿女的陪伴,第二年我们再提出让他搬到银川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只是骂骂咧咧地把牲口卖了,牲口被牵走时,他不停念叨着他的老伙计有多辛苦,脸上写满了心疼。其他东西。他絮絮叨叨一五一十地交给了我大姐和二姐。他说:“院子要好好看着,以后还要回来的。”父亲一步三回头,这一走,就是父亲的下半生。离开了土地,住在了城里的小区,他开始走一条新路。他是小有名气的小区书法家,扑克、象棋都玩得好,还是羽毛球和乒乓球爱好者。父亲爱看书,书就成了他新的伙伴。两室一厅的房子只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他不断开拓着他的地盘,就像当年开荒一样。家门口有他的大象棋盘,楼梯间有他的一个小马扎和一个大大的油漆桶用来做烟灰缸。
   18楼是他练书法的地方,有个大桌子堆满了笔墨纸砚。以前他只给邻里写写春联,如今写出名声了,装裱在外的作品不在少数。地下室是他的宝藏,堆满了瓶瓶罐罐废铜烂铁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是整个小区,都是他的战场了,棋友牌友书友,友军遍地,整个小区都认识这个有趣多才的老张了。
   城市里的父亲还是一名拾荒者。闲暇之余四处转悠打扫战场,一年半载的积攒所换只不过几包烟钱,但父亲乐此不疲。他偶尔还是要说起回家的话,把爷爷奶奶的照片毕恭毕敬地放在卧室的柜子上。今年过年春联贴得迟了,他骂骂咧咧了很久。他吃什么都不浪费,不改农民本色。一些规矩,他还是在顽固地守着。每年他都要回老家上坟,一步一步地爬上那条崎岖的山路,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头,红着眼眶,拔掉一根根枯草,填满一个个窟窿。站在西北的山头上,他一直都是黄土的孩子,农民的儿子。
   不过,他不再是那个孤傲的一家之长了。他曾经肩上扛着的儿女现在遍地生根,托起了他。上山健步如飞的他如今在下坡路上步履蹒跚,眼神里没有了风沙;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变成了皱纹,爬遍了他好似榆树干的面庞。十年过去,父亲在城市白了头发。
   直到去年,每天一包烟的父亲病了。他戒不掉的烟由不得他了,因为是胸腔肺部的病,整个人说话精气神减了一半,和孙子嬉闹,开始气喘吁吁了。约莫这时候,一起在银川打拼并安家的后辈们商量着给老人们在银川买墓地的事。我大爸老两口也在银川,他们都把墓地买在了这里。父亲为此大发雷霆,他说,他死也要死在爷爷奶奶的跟前,伺候他们!我们不敢再说话。
   父亲的全名叫张孝敬。
   人的一生,总要走到终点。四世同堂的父亲前半辈子为儿女挺直了脊梁。他的后半生,从老家门口那条路走下来,走了十年,兜兜转转是回头路,还没有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