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公司王桢 在我小时候,记得我的父亲是搞工程施工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到了城里的一家私人建筑公司当工程师,一干就是快三十年。虽说是城市,但实际上是依托附近一家大钢铁厂形成的一个城中城。每次接到离家不远的项目时,父亲经常会把我带到工地上。
印象中第一次被带到工地时连学前班都还没上,工地的住宿条件简陋无比。在一块坑坑洼洼的算是比较平整的地上铺一层碎石,然后再撒一层煤灰,立起五六根梁柱,搭起油帆布,三边用破破烂烂的竹条围扎着,边上撒点石灰堆几块石头固定,从外面接几根电线亮起两三个昏暗的钨丝灯,搬几条油漆都被刮擦得精光露出漆下木料的桌椅长凳进来,办公时围坐在桌边研究图纸,吃饭时撤掉就成了饭桌。一个穿着布满黑色油污大褂的大爷负责伙食,煤球炉子只有一个,得拿来煮饭,菜就是找几块碎砖拼起来的一个小灶上用柴火炒,煮饭菜的煤灰碳灰就地用来铺在一下雨就成烂泥路的地上。上厕所就循着臭味到附近一个小山坳后解开裤子一蹲,只要注意别踩到其他人之前留下来的就行。一个“项目部”就这么搭起来了。
“项目部”上的生活大抵是乏味枯燥的,坡底下施工场地上的吆喝声听过几天后便感到厌倦,只有每次夯地时的场景让我百看不厌。只见或七八或十余工人,脱去上衣,黝黑的肌肉上的汗水在太阳下反射出光芒,工人们分散在一块半人多高的柱形实木边,每人手中都紧拽着一根捆着实木的粗麻绳,一位领头的工人大喊:“一!二!嘿哟!”所有人在那声“嘿”喊出口的当头将手中的麻绳狠命一拽,看似沉甸甸的实木便如冲天炮一般窜上半空,在那“哟”字音落时坠回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将地上松散的黄土夯出一个大凹坑。“一!二!嘿哟!咚!一!二!嘿哟!咚!”如此往复,每次中午听着这富有独特韵律感的声音昏昏欲睡地沉入梦乡,又被工人们回工棚的笑骂声吵醒后,回到山坡朝山脚一看,总会发现一大块新的土地被夯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地展现在眼前。
夜晚的工棚非常燥热。吃完晚饭的工人们喝着啤酒,撤去大方桌上的图纸就开始打牌,我则抓起他们喝干净的啤酒瓶当做武器朝着白炽灯下聚集的蚊群发起攻击,蚊子多得犹如一道黑色的龙卷风一般在灯泡下扭曲逶迤,挥一次酒瓶好似都能听到蚊子撞在瓶子上发出的噼啪声。有两次挥舞酒瓶时不慎将酒瓶摔在地上,摔成了两截碎片,必然会有一个工人跳将出来指手画脚骂骂咧咧——空酒瓶是能退钱的。
在工地的生活平静而短暂,很快因为到了入学年龄我便回城里学。记忆中自己只在假期被带到父亲的工地上两三次而已。每一次所见都如见证了历史的变迁一般:人们住进了砖瓦房或直接租借了民居,有了煤气和灶台,有了冰柜,有了风扇,也有了不再需要“掌劈才放得出画面”的彩色电视;工地上更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机械,曾经十来个工人一天才能完成的工作这些车械一个小时就能轻松完成;工人们光着膀子吆喝的景象也是再也见不着了。记忆如流水般淌过。我在城里度过了自己的小学、中学,又远赴外地读完了大学。学文的我当初曾以为此生基本是与工地生活无缘了。结果当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摆到自己面前时,不得不让人感叹人生和命运真是奇妙之物。我那三代尽出男丁的大家族中除了部分留守农村继承祖辈们的土地外,余者竟皆走上了在工地工作的道路,连家族里第一个考上985学校,学的专业也很难与施工联系到一起的我都不例外。
工作第一年分配的项目,跟我同一间宿舍的也是与我同一届的应届生,白天与我一起饶有兴趣地查看工地现场和活动板房,而到了晚上,不远处工地上持续到深夜的轰鸣声、打桩声对这几位同事就不那么有趣了。每晚我都看着他们几个辗转反侧不得入眠的模样暗暗吃笑,然后翻身沉沉睡去。传来的沉闷的打桩声在耳中形成了极有韵律的节奏,一!二!嘿哟!咚!一!二……